琅州,瑁梁府衙
“……上回宋大人送去的节礼,”周胤绪一边翻着琅州征收秋赋明细的公文,一边似随口道,“彭大人喜欢。”
宋圣哲笑眯眯地“哦”了一声,“是吗?”
周胤绪道,“是啊,”他抬起头,笑道,“要论琅州的香,就数文氏最好,而宋大人送的‘蔷薇水’,却比文府中用的更胜一筹,彭大人如何会不喜欢呢?”
宋圣哲笑了笑,作势点了点周胤绪,半开玩笑道,“周大人是在拿话哄我罢?”他弯起了眉眼,“彭大人是素不爱用香的。”
周胤绪亦半开玩笑地回道,“岂敢,岂敢,”他微笑道,“彭大人还同我说,几位大人去文氏家中打牌的时候,都不曾见文府用过这么好的香呢。”
宋圣哲的笑容淡了些,“啊,彭大人是在借机抱怨文氏呢。我可不把这样的夸赞当真,”他顿了顿,又笑了一声,“周大人也别把彭大人的‘喜欢’当真才好。”
周胤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垂眸去看桌上的公文,“自然,如今中元节已过,还是专注公务要紧。”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眼,道,“周大人办公,一向谨慎。”
周胤绪道,“与几位大人相比,我可不敢妄称‘谨慎’。”
宋圣哲淡笑道,“依我看,彭大人就不如周大人办公谨慎了。”
周胤绪笑了一下,“办公不提,彭大人在其他要事上,可是相当谨慎的。”
宋圣哲笑着,似随口问道,“不知周大人所说,是何‘要事’啊?”
周胤绪抬眼着意看了一下宋圣哲,又垂下眼去,嘴角扬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道,“倒不是什么‘要事’,只是那日我去广德军时,见彭大人召来弹琴的营伎姿貌动人,我这才与宋大人多说了两句。”
宋圣哲眯了眯眼,道,“这如何能道‘谨慎’呢?”他微笑道,“琅州的官伎营伎多不胜数,其中自有不少才色双绝者,却不知,彭大人唤来的是什么营伎,竟让周大人念念不忘?”
周胤绪笑了一声,道,“听彭大人说,那姑娘姓‘纪’,是新到琅州的呢。”
宋圣哲微微一滞,随即笑道,“想来,这名纪姑娘一定姿容绝佳罢。”
周胤绪微笑道,“生得是不错,”他合上手上的公文,“只是琴弹得不好,一支曲子里,竟能错了三、四个音去。”
宋圣哲笑道,“原本召伎也只是助兴而已,周大人若不耐烦听琴,下回不再召她就是了。”
周胤绪浅笑了一下,道,“听宋大人这么一说,我心里便舒坦多了,否则,”他半真半假道,“我还以为,彭大人是不愿意我去广德军,才有意召了技艺不精的营伎来侍酒呢。”
宋圣哲心下一怔,很快又笑道,“怎么会呢?正如周大人上回所言,琅州众官吏都喜欢周大人,愿意与周大人来往呢。”
周胤绪微笑道,“可彭大人的‘喜欢’,却当不得真呢。”
宋圣哲一怔,就见周胤绪拿起桌上的公文,笑着递还给了自己。
宋圣哲伸手接过,打开一瞧,却并没有周胤绪的印章与签名。
宋圣哲抿了抿唇,就听周胤绪道,“其实,不仅是彭大人,实际依我看来,琅州并无多少官吏愿意与我交往呢。”
宋圣哲合上了公文,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周大人这话可有失偏颇,旁人如何且不论,我却是一直在与周大人交往的。”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譬如,关于‘投献’一事,我与周大人,可称得上是‘知无不言’啊。”
周胤绪深深地看了宋圣哲一眼,敛了笑容,道,“宋大人是早就料到……”
宋圣哲立刻接口道,“周大人,我没料到什么。”宋圣哲说着,也慢慢敛了笑容,“我是十分愿意与周大人一同办公的,无论是征民夫,还是收秋赋,我从来,都没有要排挤周大人的意思。”
周胤绪抿了一下唇,道,“如今新令既下,圣上是已然默认……”
宋圣哲轻咳了一声,道,“周大人,圣心难测。”
周胤绪道,“是,我不如宋大人目光如炬。”
宋圣哲看了看周胤绪,不禁笑了起来,他将手中的公文轻轻搁在了一旁,好整以暇道,“周大人谬赞了,”他见周胤绪朝自己看了过来,不觉笑容更盛,“圣上尊儒,我不过是依循‘孔孟之道’行事罢了。”
周胤绪淡笑道,“宋大人又要与我讲解‘四书’了吗?”
宋圣哲向前微微倾了倾身,“‘四书’博大精深,我实不敢说‘解’。”说罢,他又往后靠回了原处,“不过是引证一二,与周大人议论儒学罢了。”
周胤绪微笑道,“不知,宋大人想与我议的是哪一节?”
宋圣哲笑道,“是《孟子》中的那一节‘人皆谓我毁明堂’。”
周胤绪微微一怔,“是孟子劝齐宣王勿毁明堂的那一节?”
宋圣哲点了点头,道,“是,”他微微笑道,“齐宣王问孟子可否毁之明堂,孟子以‘行王政’诸言劝之,先是以昔年周文王治岐山轻徭薄赋为例,以谏齐宣王施仁于穷民,而齐宣王却道……”
周胤绪下意识地接口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宋圣哲笑了笑,听周胤绪继续念道,“孟子因言‘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宋圣哲看着周胤绪渐渐变得复杂的神色,笑道,“是,公刘‘好货’,古公亶父‘好色’,孟子却引其事以谏宣王施‘仁政’,可见,于圣人而言,‘好货与好色’乃人之常情。”
周胤绪蹙了蹙眉,道,“孟子所秉之‘仁政’,其精要在于‘与民同乐’、‘与民同苦’,宋大人这番释义,实在……”
周胤绪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似乎找不到适当的词汇来形容宋圣哲的解释。
宋圣哲却不以为意,而是笑眯眯道,“非也。”
周胤绪一滞,不禁看向了宋圣哲,只见宋圣哲弯着眉眼,温声道,“周大人,孟子所倡‘仁政’之精髓,实在于‘与民同欲’。”
周胤绪一愣,就听宋圣哲继而悠悠道,“所谓‘以民为本’,即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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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皆谓我毁明堂”
齐宣王问道“别人都建议我拆毁明堂,究竟是拆毁好呢?还是不拆毁好呢?”
孟子回答说“明堂是施行王政的殿堂。大王如果想施行王政,就请不要拆毁它吧。”
宣王说“可以把王政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文王治理岐山的时候,对农民的税率是九分抽一;对于做官的人是给予世代承袭的俸禄;在关卡和市场上只稽查,不征税;任何人到湖泊捕鱼都不禁止;对罪犯的处罚不牵连妻子儿女。失去妻子的老年人叫做鳏夫;失去丈夫的老年人叫做寡妇;没有儿女的老年人叫做独老;失去父亲的儿童叫做孤儿。这四种人是天下穷苦无靠的人。文王实行仁政,一定最先考虑到他们。《诗经》说‘有钱人是可以过得去了,可怜那些无依无靠的孤人吧。”
宣王说“说得好呀!”
孟子说“大王如果认为说得好,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宣王说“我有个毛病,我喜爱钱财。”
孟子说“从前公刘也喜爱钱财。《诗经》说‘收割粮食装满仓,备好充足的干粮,装进小袋和大囊。紧密团结争荣光,张弓带箭齐武装。盾戈斧铆拿手上,开始动身向前方。’因此留在家里的人有谷,行军的人有干粮,这才能够率领军队前进。大王如果喜爱钱财,能想到老百姓也喜爱钱财,这对施行王政有什么影响呢?”
宣王说“我还有个毛病,我喜爱女色。”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太王也喜爱女色,非常爱他的妃子。《诗经》说‘周太王古公亶父,一大早驱驰快马。沿着西边的河岸,一直走到岐山下。带着妻子姜氏女,勘察地址建新居。’那时,没有找不到丈夫的女人,也没有找不到妻子的男人。大王如果喜爱女色,能想到老百姓也喜爱女色,这对施行王政有什么影响呢?”
《孟子》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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