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纪洵美扶了一下发髻,伸出葱白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一支金镶玉并蒂梅花簪,“今儿我要戴这支。”
管事笑眯眯地摊开簿子,一面给纪洵美记上,一面随口道,“纪姐儿,你今儿既疏的是垂鬟分髾髻,不妨再戴一支步摇罢。现在桂花开得正好,若戴上一支金桂步摇,岂不更应景些?”
管事说着,还伸手指了一下那支放在梅花簪不远处的金桂步摇。
纪洵美看了那支步摇一眼,道,“这上头的金桂怎的这么像山枇杷花?”
管事的奇道,“山枇杷花为红蕊,怎的能与金桂相像?”
纪洵美抿了抿唇,道,“花形像。”
管事以为纪洵美是在找借口回绝,便顺势笑道,“好,好,是挺像的,纪姐儿若不喜欢,那不戴便不戴罢。”
纪洵美拿起桌上的梅花簪,轻轻地戴进发髻中,“不是不喜欢,”她朝管事笑了一笑,“只是戴多了累赘。”
管事合上簿子,道,“说得也是。行了,彭都督召你呢,快去罢。”
纪洵美应了一声,朝管事行了一礼,便压着步子往彭平康处去了。
彭平康正在写一封信,见纪洵美来了,抿嘴一笑,道,“不必行礼了。”
纪洵美一怔,顿时立在了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再往前走去。
恰在这时,彭平康抬起眼来,视线一下子就落到了纪洵美戴的那支簪子上,“你今儿这打扮倒衬你。”
纪洵美见彭平康没有斥责她的意思,心念一转,忙先退了一步,低头请罪道,“奴婢逾矩了,奴婢应按官伎发式疏髻才是。”
彭平康微笑道,“无妨,”他意味深长道,“我知道,你这样打扮,是给我看的。”
纪洵美咬了咬唇,尔后抬起头,对彭平康笑道,“是,彭大人不嫌弃就好。”
纪洵美一边说,一边又伸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
彭平康含笑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将桌上写了一多半的信移压到侧旁的公文底下,又铺开一张新纸,画了几笔,接着朝纪洵美招了招手,道,“来,”他朝她笑,“我这儿正有幅画要你题诗呢。”
纪洵美应了一声,依言走了过去,心下不由腹诽道,不就是你刚刚随手画的么?
纪洵美走到桌旁时,彭平康搁下笔,并站到一边,示意纪洵美到他坐的位置上来。
纪洵美见状,更加狐疑,但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落落大方地按照彭平康的示意站到了彭平康素日坐的椅子前。
彭平康笑容更盛,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幅即兴画,一本正经地道,“花开五出,各以名兴,此所谓‘萌芽’、‘柳眼’、‘麦眼’、‘椒眼’、‘虾眼’、‘蓓蕾’之‘五出’也,此画即为‘麦眼梅花’,你且在旁题上一首,不拘什么格律,”他微笑道,“只要‘合情合景’就是。”
纪洵美朝纸上看去,只见一杆梅枝从纸张的左下边沿伸出,右倾向天横空出世,枝上画了四蕾,皆将开未开,犹如一粒一粒饱满的秋收麦粒向空中生发。
纪洵美暗想,虽仅是寥寥几笔,但此画笔锋挺拔,构图简练,想来他画工了得,现下却画这么一幅画叫我题诗,不是成心捉弄我,就是有心借此试探于我呢。
纪洵美正思忖着,就听彭平康在旁轻笑道,“怎么?难道你戴了‘梅花簪’,却作不出‘梅花诗’么?”
纪洵美闻言,仍是不恼,只是慢慢地拿起了笔,道,“奴婢作诗,素来都作得不怎么好,彭大人可别笑话奴婢‘无才’啊。”
彭平康笑道,“不会。”他顿了顿,道,“古来‘才女’多不幸,你会作诗,就已经很好了,我不拿什么‘才女’来苛求你。”
纪洵美一愣,接着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彭平康察觉出她神色不对,刚想开口再问一句,就见纪洵美已然倾身写了起来。
少顷,诗成。
纪洵美放下笔,朝旁跨了两小步,示意道,“彭大人请看。”
彭平康看了纪洵美一眼,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朝纸上看去,只见那杆梅枝旁题的是一首五言绝句
“南枝发歧颖,
崆峒占岁登。
当思汉光武,
一饭能中兴。”
彭平康读了,脱口便赞道,“好。”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刚刚对纪洵美说的话,又补充道,“你这一手簪花小楷婉媚清穆,很有昔年卫夫人的神韵呢。”
纪洵美低眉道,“彭大人谬赞了,女子练书,大多承袭于卫茂漪,此非奴婢独有之法。”
彭平康笑了一下,又去看诗,“诗中的几个掌故用得倒也有些意思。”
纪洵美扬了扬嘴角,道,“一点粗浅学问,让彭大人见笑了。”
彭平康轻轻地摇了下头,道,“你的学问,可不能算作‘粗浅’。”他抬起手,指着题诗逐句分析了起来,“首联‘南枝’一词,取自苏东坡诗中‘愿及南枝谢,早随北雁翩’一句,以此借指梅花,可谓风雅。”
“颔联中的‘崆峒’一词,是化用庾义城《秦州天水郡麦积崖佛龛铭》文中,‘水声幽咽,山势崆峒’之句,蜀地多山,把‘崆峒’与‘岁登’连用来意指‘丰收’,可谓恰如其分。”
“至于‘颈联’与‘尾联’,”彭平康笑道,“是取自《后汉书》的典故,昔年汉光武帝因事拘于新野,落魄潦倒,樊仲华时为市吏,餽饵一笥,以济帝贫,汉光武感恩其德,登上帝位后仍念念不忘,乃至以都尉之职赠之,并赐以御食舆服,可称得上是一段佳话了。”
纪洵美觑了彭平康一眼,见彭平康依旧没有要生气的迹象,便应道,“是啊,樊仲华善恶立断,好申不害、韩非之法,为天水太守时,《后汉书》载,‘道不拾遗’,其政能后人莫之能及矣。”
彭平康笑了笑,道,“这典故用得,”他微笑道,“倒很有‘以古讽今’的意趣。”
纪洵美滞了一滞,似乎未料及彭平康会如此反应,不禁问道,“彭大人从哪里看出这‘以古讽今’的四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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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冕《竹斋集》,《梅谱》花开五出,各以名兴﹕萌芽、柳眼、麦眼、椒眼、虾眼、蓓蕾。
2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卫夫人就是卫铄,字茂漪,晋代著名的女书法家,为汝阴太守李矩之妻。
卫氏家族世代工书,卫铄的从祖卫觊、从伯卫瓘、从兄卫恒,都是著名书法家,卫铄夫李矩亦善隶书。
卫铄师承钟繇,妙传其法,是“书圣”王羲之姨母,也是王羲之书法上的启蒙老师。
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晋中书郎李充母卫夫人,善钟法。王逸少之师。”
张怀瓘《书断》“卫夫人名铄,字茂漪。廷尉展之女弟、恒之从女,汝阴太守李矩之妻也。隶书尤善,规矩钟公。云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宛然芳树,穆若清风。右军少常师之。永和五年卒,年七十八。子克为中书郎,亦工书。”
3次韵苏伯固游蜀冈,送李孝博奉使岭表
宋·苏轼
新苗未没鹤,老叶方翳蝉。
绿渠浸麻水,白板烧松烟。
笑窥有红颊,醉卧皆华颠。
家家机杼鸣,树树梨枣悬。
野无佩犊子,府有骑鹤仙。
观风峤南使,出相山东贤。
渡江吊很石,过岭酌贪泉。
与君步徙倚,望彼修连娟。
愿及南枝谢,早随北雁翩。
归来春酒熟,共看山樱然。
4“樊晔送干粮给汉光武帝刘秀”
起先,汉光武帝刘秀贫贱时,曾经因事被拘于新野,樊晔任市吏,送了一箱干粮给刘秀,刘秀感他的恩德,没有忘记,多次请樊晔吃饭,并给车马服饰。
还开玩笑说“一箱干粮得都尉,怎么样?”
樊晔叩头致谢。
《后汉书》初,光武微时,尝以事拘于新野,晔为市吏,餽饵一笥,帝德之不忘,仍赐晔御食,及乘舆服物。
因戏之曰“一笥饵得都尉,何如?“
晔顿首辞谢。
5樊晔的“道不拾遗”
隗嚣被消灭后,陇右不安宁,于是授樊晔为天水太守。
樊晔为政严猛,喜好申不害韩非之法,善恶当机立断。
有人犯了他的禁令,大都莫想从监狱里活着出来,官吏百姓及羌胡都害怕他。道路上丢了东西,也没人拾。
《后汉书》隗嚣灭后,陇右不安,乃拜晔为天水太守。
政严猛,好申、韩法、善恶立断。
人有犯其禁者,率不生出狱,吏人及羌胡畏之。道不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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