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太子慢慢地睁开了眼,和衣坐起,他一动,身旁卧着的阮氏也被扰着醒了过来。
太子拿过一方衾枕,见阮氏正睡眼朦胧地看着自己,便笑着温声道,“时辰尚早,外边儿的奴才还没吱声呢,你再多瞌睡会儿罢,总误不了晚上的宫宴。”
阮氏醒过了神,“殿下,您……”
太子将衾枕抱进怀里,枕头软绵绵的,将太子平日里看上去尖尖的下颌衬得稍显圆润了些,从阮氏的角度看过去,竟觉得太子身上生生地多出了一丝儿稚气来,“孤已经睡醒了,不困。”
阮氏一顿,尔后柔声试探道,“殿下是有心事?”
太子将半张脸埋进了衾枕里,听上去声音有些闷闷的,“没什么,”他说着,又抬起脸来,“是孤昨日读了一篇《隋书》,心中颇有些感悟,不过今日过节,去不得崇文馆,也就作不成文章了。”
阮氏善解人意地笑道,“殿下勤勉,”她观察着太子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圣上知道了,一定十分高兴呢。”
太子浅笑了一下,道,“孤记得,你初入东宫时,母后特意赞过你熟读经史,通晓事理罢。”
阮氏一怔,随即立刻应道,“是,”她垂下眼帘,轻声问道,“殿下读得是《隋书》的哪一篇?妾身学识虽浅,但或许能为殿下闲解一二。”
太子笑了一笑,道,“孤昨日,正读到《隋书》中的‘循吏’一节,此篇中有一人之传,孤初读,但觉了了;再读时,却另有兴味。”
阮氏温声问道,“不知,殿下说得是哪一节?”
太子抚了抚阮氏顺滑的发髻,“是那一节,‘王伽以诚纵囚’。”
阮氏心下微微一松,抬眼看向太子笑道,“妾身记得那一节。”
太子收回手,复抱上衾枕,微笑道,“好,孤便令你来说罢。”
阮氏应了一声,道,“昔年隋文帝时,齐州行参军章武王伽奉命押送流囚李参等七十余人诣京师,行至荥阳时,王伽哀怜囚之辛苦,即悉呼谓曰‘卿辈自犯国刑,身婴缧绁,固其职也;重劳援卒,岂不愧心哉!’李参等愧而谢之。”
“王伽便令众囚悉脱其枷锁,遣散随行押解之卒,并与众囚约定曰‘某日当至京师,如致前却,吾当为汝受死。’随即舍众囚而去。”
“众囚感王伽之恩,如期而至,无一离叛。隋文帝闻之而惊异,召王伽入见,相谈甚久,赞其举为大善也。于是隋文帝悉召众囚,令其携负妻子入见,并赐宴于殿庭而咸赦之。”
“又下诏曰‘往以海内乱离,德教废绝,吏无慈爱之心,民怀奸诈之意。朕思遵圣法,以德化民,而伽深识朕意,诚心宣导,参等感寤,自赴宪司明是率土之人,非为难教。若使官尽王伽之俦,民皆李参之辈,刑厝不用,其何远哉!’其后擢王伽为雍令。”
太子笑道,“对,正是这一节了。”他抱着衾枕,稍稍歪了歪头,看上去更添了几分孩儿气,“你且与孤说说,这一节有何可议之处?”
阮氏大方地笑道,“王伽以身作保,感化流囚,又敬畏国法,执法从严,因此入载史册,自是自古未有之美德了。”
太子笑了笑,道,“但孤却疑惑,李参等囚身犯重法,理应为那等桀骜不轨之徒,昔时王伽不过为齐州行参军,究竟凭何为恃,乃以死试一众流囚之诚伪?”
阮氏一怔,就听太子继续问道,“且李参等囚至京时,定已然待配于有司,又如何能使隋文帝闻之而喜呢?”
阮氏一时被问住了,“妾身以为……大约是事出偶然,最终又得隋文帝宽释,因此才被入载史书罢……”
太子微笑道,“孤却不以为然。”
阮氏滞了一下,柔声道,“不知殿下有何见解?”
太子微笑道,“依孤看来,此事为王伽与李参相约以成,并标榜自勋于隋文帝之左右,因而以得隋文帝之闻也。”太子说着,轻轻地揉了一下衾枕,“可见其时,隋文帝之好虚功以饰太平已是人尽皆知。隋文帝闻此奇事,非不知王伽之欺诈,然知之而特赦,不过是为昭显其治功之盛罢了。”
阮氏心头一紧,忙应道,“殿下说得很是,人主示臣下以好恶,臣下便不免投其所好,譬如王伽设计邀宠,正是因为……”
太子接口道,“终隋一世,如王伽等涂饰虚伪以获殊宠之人却不在少数,”他微笑道,“杨处道伪忠,隋文帝且曰吾有忠臣;隋炀帝伪孝,而隋文帝且曰吾有孝子,隋文帝为一国之君而忠孝不得,以欺人自始而欺天下,故而最终身弑国亡,不得人救也。”
阮氏心中暗惊,面上却依旧一派风淡云轻的慵懒模样,“妾身听后人有论,谓隋文帝乃性至察而心不明,晚年猜忌更甚,而致诸子倾轧,殿下读经史而知兴替,自然是极好的。”
太子微笑道,“孤却以为,隋文帝忌克至此,皆因其本无功德,篡周建隋乃是诈欺妄举……”
阮氏微微一凛,忙接口道,“殿下,隋文帝统一南北,施‘开皇之治’,是为自晋‘衣冠南渡’以来之一大奇功,殿下称隋文帝‘诈欺’,未免有失偏颇……”
太子见阮氏的神色中已然流露出了一丝慌乱,便轻笑了一声,又伸手抚了抚阮氏的丝发,温声道,“孤知道,孤知道,所谓‘两姑之间难为妇,汝其勿往’,隋文帝篡周立隋,实乃天下百姓之幸也。”
阮氏听了这话,心下惊惶更甚,但她抬眼却见太子一派怡然,只抱着衾枕,正对自己微微笑着。
她强捺住将将冲出口的劝谏之词,转而轻声应道,“是,难得听殿下有这番议论,妾身受教。”
太子放下衾枕,亦看向阮氏笑道,“是啊,孤心里若有议论,便是一定要对人说出来不可的,否则闷在心里,可是难受得很。”他说着,顿了一下,又对阮氏微笑道,“如此,可真是难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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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伽以诚纵囚”
王伽,是河间章武人。
开皇末年,任齐州参军。
开始无足称道,后来被州府派遣押送被流放的囚徒李参等七十余人到京城。
当时制度,被流放的囚徒要戴上枷锁押送,停留在荣阳时,怜悯他们辛苦,招呼着而对他们说“你们既已犯罪处了刑罚,使名教受亏损,身遭绳索捆绑,这是必须承担的罪责啊。如今又烦劳押送你们的兵卒,难道不有愧于心吗!”
李参等辞谢。
王伽说“你们虽然犯了国家法律,戴上枷锁也很痛苦,我想让你们去掉枷锁,到京城集合,能够不违期到达吗?”
这些人都拜谢说“一定不敢违期。”
王伽于是把他们的枷锁全除掉,不要押送的兵卒,与他们约定说“某一天应当到达京城,如果没有遵守约定,我要为你们受死。”
放了他们而离去。
囚徒感动欢悦,根据约定日期都到了,没有一个离叛的。
隋文帝听说后感到很惊异,召见他与他讲话,称赞了很久。
于是召见了所有囚徒,命令他们携带妻儿一起来,在殿庭设宴并且赦免了他们。
隋文帝下诏说“凡是有生命的,都含有灵性,知道好恶,认识是非。如果用至诚对待他们,明白劝导他们,那么浅俗也会得到教化,人都会从善。
以前海内乱离,德教废绝,做官的人没有慈爱的心,百姓怀有奸诈之意,所以狱讼不断,社会风气浮薄难以改变。
我受命于上天,赡养万千百姓,想着遵守圣贤法制,用德来教育人,从早到晚孜孜不倦,用意原本就是如此。
王伽深深明白我的意图,诚心教育引导;李参等感动觉悟,自己到了官府。
可以知道天下百姓,并非难以教育,实在是做官的人没有加以晓谕,使得他们犯罪,没有办法自新。
假如官都和王伽一样善于教化,百姓都和李参一样明辨善恶,实现社会和谐,让刑罚都用不上的境界也就不远了。”
于是提升王伽为雍令,理政有能干的名声。
《隋书》王伽,河间章武人也。
开皇末,为齐州行参军,初无足称。
后被州使送流囚李参等七十余人诣京师。
时制,流人并枷锁传送。伽行次荥阳,哀其辛苦,悉呼而谓之曰“卿辈既犯国刑,亏损名教,身婴缧绁,此其职也。今复重劳援卒,民独不愧于心哉!”
参等辞谢。
伽曰“汝等虽犯宪法,枷锁亦大辛苦。吾欲与汝等脱去,行至京师总集,能不违期不?”
皆拜谢曰“必不敢违。”
伽于是悉脱其枷,停援卒,与期曰“某日当至京师,如致前却,吾当为汝受死。”
舍之而去。
流人咸悦,依期而至,一无离叛。
上闻而惊异之,召见与语,称善久之。
于是悉召流人,并令携负妻子俱入,赐宴于殿庭而赦之。
乃下诏曰“凡在有生,含灵禀性,咸知好恶,并识是非。
若临以至诚,明加劝导,则俗必从化,人皆迁善。
往以海内乱离,德教废绝,官人无慈爱之心,兆庶怀奸诈之意,所以狱讼不息,浇薄难治。
朕受命上天,安养万姓,思遵圣法,以德化人,朝夕孜孜,意在于此。
而伽深识朕意,诚心宣导。参等感悟,自赴宪司。
明是率土之人非为难教,良是官人不加晓示,致令陷罪,无由自新。
若使官尽王伽之俦,人皆李参之辈,刑厝不用,其何远哉!”
于是擢伽为雍令,政有能名。
2“两姑之间难为妇,汝其勿往”
杨坚还没袭杨忠爵位时,北周权臣宇文护欲笼络杨坚为心腹。
杨坚请教父亲杨忠,杨忠说“两姑之间难为妇,汝其勿往!”
意指杨氏效忠皇帝,不可在皇帝和权臣之间首鼠两端。
于是杨坚拒绝了宇文护的要求,不久后宇文护及其党羽被北周武帝宇文邕诛灭,杨氏因而得保荣华富贵。
《资治通鉴》秋,七月,壬寅,周随桓公杨忠卒,子坚袭爵。
坚为开府仪同三司、小宫伯,晋公护欲引以为腹心。
坚以白忠,忠曰“两姑之间难为妇,汝其勿往!”
坚乃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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