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崇福“嗤嗤”笑道,“爹不爱听《三分》就直接同茶馆说呗,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老百姓大多都不爱听《三分》,是明摆着的,这说书赚得不就是两个茶钱么,难道那茶馆能放着现成的赏钱不去捞,反做起那赔口舌的无本生意了?”
佟正则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别提了!那说书的刚讲完骗箭那一折,你大伯就忍不住了,不想唤那提茶瓶的过来一问,竟是州府衙里派人下来打了招呼,说因为来的那两个大官要下乡,因此下边的一概铺店,无论门脸大小,都不许再说以前的那些低俗段子了。”
佟崇福“嘶”了一声,感叹道,“那俩大官好排场啊!老百姓听段书还管低俗不低俗。”
佟正则“嗐”了一记,反问道,“不是,《西门庆》咋个就低俗了?《三分》咋个就成高雅了?”
佟崇福伸手挠了挠头,似乎有些羞赧,“听说《西门庆》里净是些偷摸拐蒙骗,还有些曲子词,都是讲男女身肉的……”
佟正则斜睨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道,“我就愿意听《西门庆》,听他一边同小寡妇勾勾搭搭,一边戴着油金簪儿,伴着笼裹馅肉饺儿,喝着酒看相好弹琵笆。哼,要我说,那《西门庆》里过得日子,就是《三分》里的汉室皇帝见了也羡慕得紧呢!”
“你大伯说得好啊,啥低俗,啥高雅,说到底就是不想让老百姓知道啥叫消停的好日子呗。真计较起来,那诸葛亮说合孙权伙同刘备一块打曹操,也没比王婆捏合潘金莲相好西门庆一齐毒死武大郎高明到哪儿去啊?”
“这同样一桩事体,凭啥放到《三分》里头就叫‘高雅权谋’,放到《西门庆》里边就成‘低俗伎俩’了?还是‘官老爷’喜欢的就叫‘高雅’,咱们老百姓喜欢的就叫‘低俗’?这也忒不讲理了!”
佟崇福听了,半捂着肚子笑得“咯咯”作响,“这还不简单?因为‘官老爷’们都早过上《西门庆》里戴金簪儿、吃肉饺儿、喝酒听琵琶的日子了呗!”
“《诗经》里头就说了,‘既醉以酒,既饱以德’,意思就是呐,这人一旦得势过上了好日子,眼睛里就容不下过不上好日子的人羡慕他过的好日子了,非但容不下,还要拿出‘仁义道德’来指点指点、拾掇拾掇,不显出他的一番高尚不落俗就浑身不得劲!要我说,这就是‘官老爷’们的一种‘通病’,到这儿来发作了罢了。”
佟正则跟着笑骂道,“什么‘通病’?根本就是‘穷毛病’!”
佟崇福“嗳嗳”了两声,纠正道,“不是‘穷毛病’,是‘富毛病’!《孟子》里也都总结过了,‘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官老爷’们都读‘四书五经’,现在那俩大官是一时迷糊,等他们自己回过味儿来就知道不对了,爹不必为这种小事同州府衙里的人置气。”
佟正则挥了挥手,道,“嗐!我也没咋生气,就觉得罢,”他顿了顿,“这事儿啊,就不像是有背景的大官能做出来的。”
佟崇福立时会意道,“爹的意思是,这下令改说书段子的事儿,其实是姓罗的不待见那俩大官,所以才趁着他们下乡,借着他们俩的名义,专给咱们老百姓找了场不痛快?”
佟正则点了下头,道,“是啊,我就这么想呐,你大伯也跟我琢磨呢,要说换《三分》是因为准备打仗,早在从前那姓纪的提出‘投献转卖’时就可以换了。那时不换,偏这时换了,摆明了就是告诉底下人,这俩大官下乡搞‘赎买’是跟打仗的事有关系呗!”
佟崇福“哟”了一声,笑道,“那这回爹和大伯可得仔细了,光瞧这动静,就知道这上边的弯弯绕绕还不少呢。”
佟正则努了努嘴,道,“我倒还好,主要是你大伯,他头一个就得向咱们知县老爷交差,现下真是苦恼得跟新进门的孙媳妇一样,就怕这边刚讨好了婆母,那边又得罪了太婆母,挨两份骂不说,还得受二遍罪,同我长吁短叹的,说这县衙小吏的活儿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佟崇福笑了笑,道,“爹不是总说咱们知县老爷只看他眼前的那本账么?既只瞧眼前的那本账,那最好对付不过啦!”
佟正则闻言,叹了口气,道,“知县老爷是不多事,麻烦的是那俩大官!”
佟崇福奇道,“那俩大官从琅州刚来就下乡,人生地不熟的,姓罗的又不待见他俩,怎么能成了爹和大伯的麻烦?”
佟正则“唉”了一声,侧转过身,朝佟崇福细细说道,“你是不知道哇,咱们知县老爷从隔壁县刚回来,就召了衙门所有人开会,说那俩大官在隔壁县逞了好一通威风!这俩人一到隔壁县衙,往堂上一坐,寒暄都没一句,捧了茶来也不吃一口,直接就发话让手下兵从乡里捉人挨个来打……”
佟崇福立时瞪大了眼睛,“兵?啥兵?”
佟正则摆了下手,道,“就咱们州里的兵啊。”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听说这俩大官其中一个,是在琅州管琅州那边的军队的,姓彭,比咱们州现在那个姓齐的官位高,所以一来就能支了兵来乡里打人!”
佟崇福又问道,“那打的都是谁呀?”
佟正则又摆了摆手,道,“听说先把隔壁县衙里的小吏有的没的都打了一遍,打得隔壁县的知县老爷都坐不住了才停手。接着又遣人去乡里捉富户豪绅,你想想,这青天白日的无缘无故捉了衙吏来打是甚动静,那有身家的富户哪一个县衙里没些帮衬,一听这么大的动静可不都跑光了么?”
“结果那姓彭的一听说捉不来人,竟当场说要隔壁县的知县老爷亲自带兵,把跑了的富户家全抄了!亏得隔壁县的知县老爷心善,立时站起来同那姓彭的拍了桌子,说他‘无故抄家,藐视王法’,尔后又亲自捧了县里的‘五产丁税簿’出来,才让姓彭的闹得那一场将将平息下来。”
佟崇福咋舌道,“这姓彭的啥来头啊?咋那么利害咧?”
佟正则摆手道,“这姓彭的是叮咣乱响,瞧着是厉害,但我听你大伯说,那姓彭的带去的兵打人并不重,当时看着是血乎,到底是没伤着筋骨,将养几日还能赶上吃立冬的饺儿呢。”
佟崇福沉吟道,“或许是那姓齐的事先私下叮嘱过,要咱们州的兵表面上听姓彭的话,关键遇了事还得给自己人留点面儿。那姓彭的倒不是不想利害,只是到了乡里,他一个有背景的大官,总不能亲自卷了袖子来打县衙小吏的屁股!”
佟正则赞同地笑道,“是啊,因此你大伯也说,这姓彭的虽然打得虎虎生风,但实际倒不怎么碍事,万一他来,咱们大不了也让他打一顿,‘官老爷’都是体面人,一时出了气,后面也就好了。”他顿了顿,又露出一点儿咬牙切齿的冷笑,“真正难对付的,倒是另一个姓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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