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明颇为爽郎的笑道:“人家来了,远来是客,还是请上来好好谈谈,看看这事到底是怎么个弄法……”
“矮子。”刘茂七踢踢罗振邦,说道:“那人叫啥名,你把人家请上来。”
谈这样的大事,罗振邦都被带了过来,那个幕僚当然也是跟着一起来了。若对方连这么一点胆气魄力也没有,这事明显也就是虚空画饼,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没说名字,”罗振邦揉一揉被踢到的地方,龇牙咧嘴的道:“他的意思我揣摩出来了,若是事情不成,消息走漏,当然是绝不认帐,咱们连名字也不知道,放出风去,谁肯信?”
“不过是无用的小伎俩罢了。”李开明评判一句,笑着道:“只是拖延一些时日罢了,真要漏了风,人家不会分析?他照样被揪出来,赵王都护不住他。”
王府的亲信幕僚,勾结流寇变乱,祸乱地方,以替亲王获得开府权,这个事风声一传开来就会引发轩然大波。
“所以他们真是狗急跳墙了。”李开明对刘茂七小声道:“急惊风,慢郎中,懂了没有?”
“省得。”刘茂七咧嘴一笑,说道:“这事包在我身上便是。”
……
李谷坐马车回福州府城的路上,并不太愉快。
李开明和传言的一样,待人温和,说话很有条理,微抿的嘴唇显示出强大的意志和自制力。他的部下也不象那些穷凶极恶的流寇,说话办事都很有章法条理,虽然只有几十人潜藏在高山深谷之内,但看起来却是闲庭信步一样,李谷进山谷时,各人都在有条不紊的做自己手头的事情,有几个将领模样的流寇,居然还倚在山石边上,手里都捧着书本在看书。
这些人,不能以寻常人而待之。
双方交谈时,李开明显然对李谷的提议极感兴趣,对双方的合作基础也比较认同。流寇要想获得发展壮大的机会,李谷提供好处显而易见,李开明当然不会拒绝。
但那个叫刘茂七的贼寇副手,却是桀骜之至,对李谷并不客气,甚至对大魏天子的生父赵王殿下,也是颇多微词。
李谷有好几次都想拂袖而去,但他也是明白,事情走到这个地步,等于是手上沾血的杀人犯,还没有得到一星半点的好处,现在走了,亏的不是李开明等人,他们无得无失,而自己却是会损失惨重。
李谷心事重重,原本的喜悦和雄心壮志,想在未来大风浪中搏击,获得更多好处的心思,瞬息间都是淡了许多。
待到了徐子文的住处,这个贵公子却是从颓废无比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还是那一身月白长袍,腰间束绦,手折折扇的潇洒模样。
一见李谷,徐子文的双眼一亮,说道:“李先生从建州回来了?”
四周无人,徐子文已经将仆役伴当们撵开,李谷便也是抱了抱拳,沉声道:“已经见得李开明,刘茂七等人。”
“他们怎说?”
李谷当然不肯将自己吃亏的事说出来,当下只是微笑道:“他们还能怎说?流窜至此,穷途末路,只有千多残兵败将,分散潜藏诸州,无军械铠甲钱粮,想要再起事千难万难。我将咱们的合作计划一说,两个盗首都是迅即答应了。”
“这个李开明……”徐子文沉吟道:“传言其沉毅果决,有大志向,李先生看如何?”
还能如何?李谷简直想发牢骚,传言当然不虚!
李开明目光坚毅,谈吐间显示出丰富的阅历和经验,此外明显一直在读书,已经不是普通的贼寇首领了。
其冷静自若,从容不迫,虽然藏于深山,窘迫不堪,待李谷却是相当平静从容,根本没有丝毫急切。
其部下,或狡诈如罗矮子,或悍勇奸滑如刘茂七,诸多贼将,从外表,气质,还有体貌来看,都是具有大将之风。
虽然只有几十人,与李谷会谈之时,李开明却安闲适意,谈吐十分自信,似乎还是那个拥众十万的大股流寇的贼首。
这叫李谷相当的不自在,他这一次吃亏,除了被人捏住七寸,不得不合作之外,无形之中也是被李开明的气息给压制住了。
“其确实如传言那样,身上有股英雄气息。”
李谷不愿承认,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
徐子文眉头一皱,说道:“比起我父王如何?”
比赵王?
李谷简直想笑出来,赵王身上除了贵人有的骄矜之气之外,哪有一星半点的英雄气息?李谷现在都能回想起李开明的神情气质,内心暗暗折服。他所见之人很多,也是有颇多才智出色之士。
但智略,气魄,经历,还有抱负,能力,统一起来并且能做出大事的,真是寥寥无已。
李谷依附赵王,亦是想攀龙附凤,获得成功,如果他是一个穷极落魄的人,遇到李开明后会如何决择,简直不言自明。
这样的人,相当强大和可怕,这是标准的乱世才会降生的人物,李谷想到这里,简直是不寒而栗!
“赵王殿下是龙凤之姿……”李谷勉强道:“山野草泽之民,哪能和殿下相比?”
徐子文摇头一笑,显然并不相信李谷的话。
两人楞了一会儿,徐子文突然道:“你也见过我九弟,他和李开明相比,哪个更强一些?”
看来徐子先真的是徐子文最大的心结了,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要问李开明和徐子先的强弱,这个心结,看来是死结了。
李谷这一下也是沉吟起来了。
赵王之类,抛掉贵人的身份,比起李开明这种草莽英雄差距极大。
而徐子先,就算抛掉他的中山王或南安侯的身份,相比李开明如何?
李谷先是迟疑犹豫,徐子先毫无疑问也是英雄人物,待人接物爽快大方,脸上总是有若隐若现的笑容,和传言中的孤僻傲气完不同。
但其表面之下,也是有狠辣果决的一面,也是李谷深知徐子先的可怕,宁愿冒险拱赵王再上一步,也不敢叫徐子先涉足福建路的原因所在。
此人一旦成功,只要曾经涉及两代南安侯与赵王府之争,还有阴谋设计针对其的李谷等人,包括蒲寿高在内,一律都会讨不了好,被抄家灭族是迟早的事情。
其驭下有道,练兵有术,对下仁德而能聚集众人之力,从南安镇,东藩的发展轨迹来看,其也擅长内政经营之道。
在京师的经历,也说明徐子先在关键时刻擅下决断,并且能找到正确的方向,抛掉性命敢于行险一搏,诛杀大参刘知远,促使宰相韩钟与天子合作,最终在京师的乱局中毫发无伤的脱身,并且获取利益,脱身返回福建。
若无京师经历,徐子先很难顺利获得岐州防御使的职守,也很难去剿除岐山盗,没有办法在短期内更进一步。
想到这里,李谷脸上显露笑容,自己苦思的答案,不就是摆在眼前?
从经历,学识,成就来看,徐子先都稳稳压过李开明一头。
至于个人的性格,能力,则见仁见智,不过以与李开明合作的过程来看,李谷感觉到相当的不愉快,他感觉这个人虽然表面极有风度,内里还是有些小家子气,忌刻,小心,贪婪。当然,这些掩饰的很好,隐藏的很深,在光风霁月的表面之下,这些东西还是若隐若现。李开明毕竟是西北穷苦的军寨出身,又是当地的平民阶层,其苦难的经历和过往,使他不可能没有这些负面的东西。
虽然这并不公平,这是这世道,有几件事情是公平的?
要说不公平,李开明能肆虐各路,任意抢掠财富,裹挟百姓,借此练兵和掌握部下,最终打造出几千精锐心腹,获得丰富的战场和地方政务的经验。而徐子先则是从几十人慢慢的摸爬滚打,要在大魏的体系之内面对各种打压和暗算,这两者之间如何能用公平二字来衡量呢?
答案已经出来,却是不好对徐子文明言,李谷只得含糊答道:“仓促之间,无法观察太细,也无法仔细权衡。”
这个相当模糊的答案,却是被徐子文猜出了结果。
他苦笑一声,说道:“抛去旧怨和成见,我这九弟确实是人中龙凤,宗室中最杰出的人才。但,越是如此……我们就越不能等了!”
其话语相当的沉重,还有一些凄侧哀怨,李谷不觉而为之动容。
“发动在即了。”李谷沉声道:“李开明也不会再等,建州的情形已经相当混乱,王越已经上疏请辞了。”
“他把建州弄成这样,就想拍屁股走人?”
“差不多吧。”李谷嘲讽道:“传言王越用建州总团的残余组了一支几百人的护卫队伍,箱笼有三百多箱,钱财超过百万贯,其中大半是他在这一两年内在建州捞着的好处。他搞跨了那么多矿山铁场,也就弄了这么一点钱,上疏之后,他等朝廷的诏旨,不过估计等一两道,不等两府同意,他就会直接挂印离开了。”
“这段时间,是最好的起事时机。”李谷解释道:“王越根本无心地方政务,对地方的控制都减弱了很多。而新官未至,地方上还是苦不堪言,人心思变,思乱。一旦有人举旗,大量衣着无着的矿工,百姓都会闻风而至,杀官造反,最少是图一时的温饱。反正被裹挟的百姓罪过不大,朝廷是以招抚为主。人心思乱,李开明不抓住这一次的机会,想再顺利起事,就得再等契机,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就算没有我们的帮助,他们也会在建州再举义旗。”
“我明白了。”徐子文沉默片刻,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的人手,钱粮,铠甲兵器,早些送过去比较好。”
“是,在下也是这么认为。”
“既然合作,当然要力相助,力出手。”徐子文突发奇想的道:“我能否化装去建州,亲自操持此事?或是见一见李开明?”
“不可。”李谷知道徐子文还未死心,这样的做法是想把李开明招致入麾下,或是亲手掌握建州迸发的力量。
其志可嘉,要比徐子威在赵王府醉生梦死,坐享其成好的多,但这样的做法明显是异响天开,李谷劝道:“公子不可轻涉险地,而且,一旦为人察觉,赵王府都会陷进去,无可开脱。至于李开明,毕竟是杀人如麻的匪类,一个不好,公子反为他人所制。”
李谷这样的人见李开明,风险不大,他只是一个使者,一个幕僚,李开明就算反脸也不会杀李谷,多半还会把李谷招至麾下加以任用。
对徐子文,很明确的说,李开明表面上是会十分客气,但徐子文到了就别想走,奇货可居,李开明用来和赵王谈条件的筹码又多了一块,就算将来打下地盘,建州立县设立政权,徐子文还是能当成一块招牌,一直用到死的好招牌。
要是徐子文过去了,那可真是愚不可及,天底下没有比这事更蠢的蠢事了。
“算了,是我想错了。”徐子文苦笑一声,说道:“这事作罢。底下的事,交给李先生一力去操持。”
“在下不敢负公子所托。”
“嗯。”徐子文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公子要外出?”李谷的好奇心不是太强,不过徐子文要是外出的话也是相当罕见的事,毕竟是被赵王给禁足在家的人。
徐子文慢吞吞的道:“父王命我出门一次,替赵王府去参加一场婚宴。”
“是昌文侯府。”徐子文嘴里象是含着什么东西一样,又象是吃到了什么苦的玩意,脸上痛苦之色相当明显,而说话的时候,则是含糊不清。
李谷神情一僵,说道:“是昌文侯府的陈文珺?”
“是她。”徐子文失魂落魄的样子连李谷看了都有些不忍心,毕竟太凄惨了,比起徐子文的潇洒华美的打扮和英俊的外表,此时此刻这个贵公子的神情,比起福州城里最凄惨落魄的流浪汉还要落魄几分。
“今天是亲迎礼了。”
“中山王亲自来了?”
“今天傍晚入福州城,接了人出城外南安侯府别院,然后坐船下闽江口,过岐州岛外港,直放东藩。”
“时间倒是很紧。”
李谷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能说出这般敷衍的话来。
“大王为何要派公子去?”
徐子文苦笑起来,笑容可是比哭还难看几分,他缓缓道:“这是父王给我的警示,提醒,还有敲打。”
李谷也是一阵悚然,赵王因为徐子文泄露消息之事十分恼怒,但这事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完,这可真是出乎李谷的预料之外。
“父王要我娶刘广泗的女儿。”徐子文颇为平静的道:“叫我去赴宴,就是要叫我彻底死心。”
刘广泗是禁军的军都指挥,老实说这门亲事不是太适合。亲王的嫡子,最少得娶公侯家的女儿,如果是文官,最少是一路安抚使或转运使,提刑使和一府知府都不太配的上。
中枢最少是两制官,武将则最少是厢都指挥,这才勉强够格和亲王联姻。
不过文官世家,一般不愿将女儿嫁到勋贵高门,所以亲王之家,除了在勋贵和富商中联姻外,多半是娶将门之女。
“父王说了。”徐子文冷冷的道:“他会保举刘广泗为厢都指挥使,持节,这样身份也就足够了。”
李谷沉默不语,刘广泗的资历是够的,战功却是拿不出手,赵王为了力挺这个爱将也真的算是殚精竭虑了,更要紧的就是,明显赵王感觉到了威胁和危险,要将刘广泗牢牢的绑在赵王府的战车之上。
还有什么办法比联姻更加妥当?
为了这事,牺牲一下徐子文的个人感情,在赵王这样的人看来是根本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如果大事能成,公子这事未必要这么办。”李谷起身抱拳道:“到时候在下做在大王面前说话。”
“不必了。”徐子文古怪的一笑,说道:“父王的安排并不差,甚至很有道理。”
李谷一时愕然,接着便是想通了,当下抱拳一礼,退出了徐子文的居所。
道理当然是很简单,明眼人都看的到大魏将转入乱世,很可能是王朝末期了。但是这个时期长短不一定,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从开创期到守成期的转变最少是四五十年,守成期到衰败期则最少百年以上。
从衰败期到灭亡期,也就是现在这个时期,眼前看来也就二三十年,往下去可能还能再撑二三十年,也可能四五十年,难说的很。
几十年的光阴对历史来说是不起眼的小浪花,在几百年后的后人的史书上,记录的肯定是一场接一场的叛变,战乱,胡人入侵,天灾,种种奇诡的事情相加,好运都在敌人身上,自己一方有名臣良将也被虚掷浪费,甚至被自己人所害。皇帝肯定一个不如一个,财政肯定陷入枯竭,地方混乱,民变不止,在各种因素的相加之下,或亡于异族,或被本族的权臣武将在征讨之中壮大势力,最终以政变或禅让的形势鼎革成功,完成改朝换代。
这几十年,对一个普通的人类来说却可能是一生的光阴,而如果稍加努力,可以把衰亡期拖延,仍然足够享一两代人的富贵。
赵王府也不是看不出这种衰败的势头,谁都瞧的出来的事,笨蛋可能看出来晚一些,但迟早还是知道的。
江陵城里的一些宗室勋贵,成天醉生梦死,江陵的繁华一如其旧,世间任何的事情仿佛都和江陵城无关,那里的宗室勋贵很有可能看不出大势的发展,但只要做过几天实事,观察过大魏的国力情形,得到大魏正在衰亡,内乱将至的结论,也是并不困难。
到这种时候,和文官的勾连就不是太吸引人了,乱世之中,文官们也只能选择强者依附,而不是盛世或平稳期的合作关系。
刀矟说话就算的时代,文官们的地位会下降,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到此时,哪怕是昌文侯府回头来愿意联姻,赵王父子的心思也不会改变了,徐子文与刘广泗结亲,等若是将这个禁军将领和他的整个军牢牢绑在一起。乱世一至,一个军可以迅速膨胀为十个军,福建路的禁军将领,毕竟还是刘广泗的资历最老,结亲之后,将会是赵王府最得力的臂助。
如果不用这种手段,乱世一至,亲王的身份含金量都会下跌,宗室,文官,士绅,地位会直线下降,上升的只有一种人,掌握了兵权的武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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