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茶杯里翻滚的茶叶,贾瑜沉默了片刻,随即抬眼问道“可这些跟你是县丞有什么关系?”
刘田春夸张似地张开双臂说道“当然有关系,而且还是很重要的关系。”
“你看看,看看这四周,再看看我身上,如果你有兴趣还可以去县衙隔壁我家中瞧瞧。你觉得我跟那些豪绅勾结,肯定是家里民脂民膏无数,可事实上,刘某为官二十五载,如今还是家徒四壁,月俸禄四两,加上年节发的赏赐,一年下来也不过六十两,恐怕贵府一个体面的丫头都比我这个六品知县挣的多吧?”
贾瑜原本正要喝茶,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来“你不会要告诉我,你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吧?”
“不不不,贾公子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您不是想知道这陆家为什么敢明目张胆的在这渠水上收过路钱吗?那就让我给你慢慢道来。”
刘田春坐了下来,清了清嗓子继而说道“这邗沟自战国时以来,虽然沟通南北,让淮安一时成为繁华之处,可也有其弊端。几千年前开的渠,经历了多少次大江改道,里头的淤泥怕是比水都要多,更别说之前的百年动乱间无人修缮,邗沟早就残破不堪,尽管大齐开国后为了修复邗沟,每年花费数百万银子,但直到武皇时期这里还是难行大船,为此武皇帝不惜强征南省兵徭银粮在邗沟以西另开了一条新渠,乃为新邗。”
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刘田春继续说道“然而这条新渠却让整个江南商户大为恼火,原本就算邗沟难通,他们还是能从周边水道交易往来,然而新渠一开,除了部分陆路之货,水路上所有的货物都向新渠而去,除了极少数原本就在新渠周边的大户能够享受到便利,大多数江南商户因此损失的银钱数以万计。然而他们碍于武皇帝天威难以扭转局势,也就一直放了下来,直到后来武皇帝染疾,太子之事被提及的时候,江南商户们这才重新开始处理此事。”
“处理此事?就凭那些商户?”贾瑜满脸疑惑,虽然大齐商贾的地位不像曾经那样低微,可毕竟还是难入殿堂,要不之前贾母对他亲事商贾很不满意,觉得他丢了勋贵家体面。
“呵呵,贾公子,这世上最有用的就是银子,而商户们最不缺的也是银子,你以为甄家那老太太疯了,敢上京将当今天子彼时的越王告了?你以为又是因为什么江南士林会那样支持当时最为弱势的越王?把这些都拨开来看,那都是一层层白花花的银子。”
“你在开玩笑?当初带头支持天子的可是衍圣公,你觉得山东孔家会缺银子?”贾瑜不敢相信。
刘田春摇了摇手,“银子拿去买吃喝享受,自然是银子,可拿去干别的事情它就不仅仅是银子了。孔家上千年来世袭衍圣公,凭得是什么?不就是那些个文林世子吗?放眼大齐,每年科考时举子中出自江南的人十之有五,每年登科人中出自江南之人十之有七。人人都说江南文华气浓,只要过了童生试,官府就会供你求学寻师的费用,贾公子不会以为这些钱都是大风吹来的吧?”
贾瑜攥紧了拳头,牙齿轻咬下唇,刘田春看了他这样子,又是不由得笑了笑“所以啊,这硕大一片江南,都是拿银子堆起来的。”
“呵,那你这个淮安县丞就貌似有些不合群了,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个有钱的江南人啊。”
“可是我的位子却是江南这几十个县丞中最稳的一个,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贾瑜此时早就没了来时的心情,微微偏了偏头说道“愿闻其详。”
“在我之前,这淮安县丞可不好当,百里邗沟每年要花几十万两银子修缮,这钱从哪来?有的人想从百姓手上拿,有的想从富户手里要。前面那些自然被打成吸血贪官,后面那些则是被各种排挤打压。”
“那不知刘县丞靠着什么神仙妙计,每年从哪筹得这几十万两银子?”
“要先筹出这银子,就得让江南的人都明白一件事,这邗沟通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心甘情愿的把银子拿出来。”
刘田春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指了指它说道“这,富户自不用说,渠通了最便利的就是他们,可是要让他们每年出全了这几十万两银子,他们宁愿没有这渠。可是这老百姓又不知道什么经济文章,你修你的渠,我过我的日子,互不相干就是,往年间那些县丞喉咙都喊破了,也没人愿意去白白服这个徭役。”
“所以啊,我一开始也愁的掉头发,要不说这书中自有黄金屋呢,有一天啊,我就看见这么一句话,叫‘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一下我就明白该怎么干了。百姓才不讲什么大道理,只要你能让他口袋的钱多了,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了。”
贾瑜深吸一口气默默吐出,真可谓人不可貌相,这一位看着农民走夫模样的人,竟然几句话就将大齐官场如庖丁解牛般弄得一清二楚。
“邗沟连通长江、淮河,几千年来在其间养出了一片沃野,然而百年的战乱以及邗沟泥泞难通,下游的十数条支流存者不过二三,原本的水田也变成了旱地,在那里生活的农夫种不了占城稻,只能种些其它的添补家用,而且有些偏地还要奔走许久去挑水来。于是我便布令,只要每户上缴一定的钱粮,官府便免费给他们通水,百里邗沟周边土地何止万顷,你知道仅这一道令所缴纳的钱银加在一起,一年就有近二十万两,啧啧,二十万两啊。”
贾瑜心中盘算了一下,抬手拿起茶杯边喝边问道“这二十万两加上富户出的那些应该够修邗沟了吧。”
刘田春白了他一眼“你懂个屁啊!”
贾瑜一个没忍住,差点把口中的茶水喷出来。然而刘田春没有理会这些,指着自己的那个茶杯给他说道“文安二年我布的令,文安三年通的渠,文安五年淮安的粮产便翻了一番,然而还没等我高兴几天,应天府那里我的状纸就堆满了。”
“为什么?按理这对所有人都是好事啊?”贾瑜话刚出口,便明白过来了。
刘田春幽幽地说“是啊,这粮食多了,价就下来了,那些卖粮的大户能愿意吗?”
“可是不应该啊,他们作为大户手上的土地多了,粮产不也应该多吗?”
“见不得人坏,也见不得人好,手上平白多一分钱高兴,手中无故少一分钱恼怒,这就是人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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