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早疯了……更是疯魔得迷失了眼,竟未想过你是如此自私之人,胆敢打起我母妃的主意!试想今日事起相府,相爷夫人后名任人践踏,你心里……”六皇子也不再顾及什么身份地位,什么宫中礼仪,径直与余莫卿对吼了起来。
“邢天灏!你可以骂我自私妄为,但你没必要拉上我爹娘!”余莫卿咬牙切齿,她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六皇子的话实在是伤透了她的心,也顾不得礼仪尊卑,也打断了六皇子的话。
“那你也没必要拉着芳华殿不放,非要扰了我母妃安宁!咳咳咳咳……”六皇子被打断了话,脸上的愤怒几乎是跳出了那层银色面具,跃然于众人眼前,严厉的声音丝毫不符合往日里的清雅闲适,根本不给余莫卿进退的余地,强硬的态度有些过猛,更是牵扯着他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面色更深。
愤怒之声充斥在寂寥的芳华殿内,像是一连串循序渐进的龙卷风,搅乱的不仅是当事人的心绪,也是身后跟随的一众门徒尚被蒙在鼓里的神情。
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每个人都不敢轻易发话,生怕刺破了这层轻薄如烟的纸张,再次点燃一把大火,将两方人都烧成灰烬。
“你……”
余莫卿有些瞠目结舌,她从未想过人生经历的这二十多年,她竟会有这种完全说不出话的时刻,不仅是因为这个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皇子不同往日的冷漠,更是因为他责备的语气太重,仿佛余莫卿犯了大忌,已经到了无法被原谅的地步。
看着那颤抖的身躯抬手挡住了嘴边无法抑制的咳嗽,六皇子剧烈的反应像是一把指向余莫卿的匕首,硬是要将她往真相的另一端推去。
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
攥紧的手指狠狠刺去手心,余莫卿抿唇的模样很是倔强,然而她心里不得不承认,皇子说的没错,她确实是在利用芳华殿,也凑巧是发现了芸冉死因背后的秘密,才想到借这一手扳倒惠妃。
只是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出在芳华殿,六皇子身为芸冉的儿子,母妃当年身负谣言,他年幼懵懂之际,是在宫中各种白眼唾弃下所活,如今却对当年之事讳莫之深,根本不愿别人去揭伤疤,哪怕是在这样有机会为母妃翻案的机会上。从人伦道义上来说,余莫卿可以理解六皇子作为皇子,毕竟是年幼丧母,又是在风云诡谲的后宫里存活,对自己母妃的敬重和保护更是不同于常人,也知道他极其不愿触及这些当年令他困扰多年并且自卑的谣言。可是即便六皇子并不知晓母妃真正的死因,难道惠妃无缘无故放了一场大火的背后,他难道就只看出是余莫卿唯利是图的模样吗?
从余莫卿自身来说,她又何曾甘愿被别人陷害,落得遗臭千年,人人喊打的地步?且不说什么江山安稳,盛世太平,难道她那一点想要为自己争取活下来的求生欲,就比起六皇子对母妃的敬重还要差?六皇子并不愚笨,既然可以猜透她为己着想的心思,为何却不愿看清惠妃为祸后宫,妄图插手朝堂的心思?却抓着这一件事不放,来责备她余莫卿自私?
再者,她也不是那般冷酷无情之人,至少有心是为芸冉着想,不过是趁此机会找由头挖出当年那被深埋地下的真相,用以弥补芸冉之死,难道她这般付出,却只落得六皇子冷言嘲讽?
可是,凭什么六皇子一副多了解她的模样?他又何曾了解过她?他又如何知晓她这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即便六皇子年幼丧母,就算没有芸冉当年拼死向惠妃求情,他不也照样活到了现在,既不用参与复杂的朝政,更不需担心哪天一个不留神就被刺杀的危险,他何曾体验过余莫卿三年前被别人折磨的痛苦?何曾见识过她经历过的残酷和血腥?何曾有过她三年屈尊暗伏的提心吊胆和忧虑?
这个久居幽宅,不曾深陷囹圄的皇子,凭什么像有多了解她似的这般凌辱她,顺带拉上相府如此羞辱?他又有什么资格?
“邢天灏!你……”余莫卿反驳的话刚到嘴边,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紧抿的唇几乎泛紫,陷入手心的指尖却在提醒她保持理智。
六皇子不染纤尘的衣角随微风轻轻飘然了一下,冷峻的表情穿过面具闯入余莫卿的视线,那双被冰霜染尽的眸子尚在余莫卿脸上停留,却同时割伤了余莫卿眼角的柔软。
有那么一瞬间,余莫卿眸中几乎涌上了疲惫委屈的泪水,可是她终究是将眼泪逼了回去。她又不需要被人的同情和理解。只是六皇子的话实在伤人,除却让自我怀疑,甚至让她更疑惑为何会催生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的情绪。
前世她纵横黑暗多年,身边充满杀戮,从未有过这种悲凉委屈的时刻,可却在六皇子这般凌辱的话下,心中猛然生起痛楚,仿佛是被荆棘刺穿,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缺口,让她有些惊慌失措,更令她想要弥补这个缺口。
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心绪?
余莫卿眼中闪过困惑,不禁低下头掩饰了这样的惊慌失措。
明明她最心爱的人是永夜不是?如今怎会为了一个与自己并无多少关系的男人而黯然失神?更是心绪万千?即便她知晓六皇子身世虽不尽然,却也比她三年来的忍辱负重要好太多,可她不明白自己竟然犯贱地想要去弥补六皇子心口的创伤?
她到底是心里有所顾虑,如今圣武帝之命在上,她既要腾出时间查找更加有力的证据,同时也需要花时间分析来龙去脉,好坐实惠妃的罪名。六皇子如此决绝的态度,想来也是多年呢对母妃的敬重,如今突然在逝者身上加注一笔新一轮的诋毁和谣言,任谁也会有所抵触,如果余莫卿继续激怒六皇子的心绪,想来她以后要真正到供出慧娘的那一日,万一有什么细节还需要盘问六皇子时,想来他也不会配合,那到时候她才是前功尽弃了。
不能!绝不能在这时候被牵绊住!
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高楼大厦只差一步登顶,她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毁了她耗尽心血搭建的基石。
见余莫卿无话可说,六皇子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失礼,终于缓和下了语气,“余莫卿,你好好想想,如果今日是你为相爷夫人着想,而本殿下带人去搜查相府,也以查案为由公然挑衅,你开心吗?”
余莫卿百般提醒自己保持理智,赤红的双目早已将怨怒消退,将委屈统统吞回了肚子里,深吸了一口气,被愠色浸染的面色才隐隐恢复正常,刚才面红耳赤争吵的神色也从这种清艳的脸上消失。
重新抬头看向六皇子,余莫卿依旧如鱼在哽,好不容易提起勇气再次开口解释,“六皇子殿下……”
“如果是再相劝的话,就不必了。”还不容余莫卿开口,六皇子已冷声制止。
余莫卿面色一愣,刚张开的嘴不知如何安放,只能哑然地看着六皇子,眼中一阵失神。
大抵是没想到余莫卿竟然没有强词夺理,只是这般愣神的表情,六皇子的神色不禁有些复杂,抿了抿干涩的唇,“芳华殿是母妃最后的留恋之地,如今遭此大祸,已是令人黯然,本殿下身为皇子,理应为母妃守在此地,不容他人叨扰。还请暗主回去吧……”
说完,六皇子已经转身,又朝一旁的侍卫吩咐了一句:“给本殿下好好守着,任何人都不准踏入殿内,有违者当场杖毙,以儆效尤!”
“是!”侍卫齐声作答,气势丝毫不比暗阁门徒要弱。
六皇子话音落,冷漠的背影便准备进入殿室,丝毫不做停留。可是正当他迈开步子,身后突然传来一小阵骚乱,他垂下的袖袍却已经被一股力量钳制。清寒的眼神顿然,他收回了脚步,转头看向身后,只见自己一只衣袖正被那女子死死拽在手里,那副坚韧清艳的模样还是记忆中那般不失神采。
谁都没有意识到,六皇子才吩咐命令,余莫卿早就按捺不住,又生怕六皇子再也不肯理人,当即躲开了侍卫的阻拦,径直追了上来,狠狠拉住了六皇子的衣袖,不敢让他多挪动一步。
“放开。”六皇子神色未变,冷声斥责。
“六皇子殿下,请听臣女一言。”余莫卿死死咬唇,眼神里爆发是无限祈求,根本不肯松手。
六皇子清冷的神色又染上一层愠色,剑眉不禁一皱,眼中的失望更深,“余莫卿,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非要摔大了跟头才肯醒悟?”
可是任凭六皇子冷言相讽,余莫卿就是不肯松开那紧紧攥着的衣袖,面色是那骨子里的坚毅和执着。她知道六皇子虽嘴上说的狠毒,但那些侍卫真敢当着面将她拿下?
一旁上前追赶的侍卫也是束手无策,一边看着这僵持的局面,一边面面相觑。
良久,冷峻的气氛终于被沉稳坚毅的声音打破,余莫卿朱唇微启,“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并没有再开口,只是冷眼看着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庞,若有所思。
余莫卿也不再顾忌六皇子如今面色如何,只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殿下既知臣女是何目的,就该知道如今宫内委实不尽安定,殿下想要芳华殿重复安宁,必先将宫中魔障悉数清理。可是一己之力难得,臣女屈居朝堂边缘,身受桎梏,被奸人所害,多番沦为阶下之囚,其间困难殿下难能体会,所以一心求上,想要排除万难,为自己争夺一丝活下去的机会,我若为鱼肉,必受刀俎之宰割,为己求存,人之常情,殿下不可能不明白此中心绪。可这些阴谋诡谲,风起云涌,臣女一人承担尚可,殿下百般相讽,不屑于表,臣女也都接受,殿下辱骂臣女及家人,是为臣女言辞有弊,臣女能够理解殿下思母之心,所以臣女并不将此放在心上。
然而臣女确实知晓德妃娘娘当年投井自尽事有蹊跷,并且疑点颇多,如今臣女尚有一份重证在手,确实可证德妃娘娘一切清白,更能还芳华殿身后安然。殿下可以不顾江山盛世,可以不顾外人之私,但就此错过,又不知何年才能为德妃娘娘正名不是?
是,臣女却有所误,想借芳华殿大火一事撬开惠妃谋逆之举一角,可德妃娘娘当年所历非常人所难想,也非外人所能证,若不从芳华殿起始,外人更不足以信服。奈何臣女却有难处,暂且无法将知晓的一切全盘托出,更不能让有心之人探听,以混淆实行。
殿下想要守护娘娘,是因孝子之心,无可厚非。同理,臣女也有所爱之人,也有想要守护之人。如果因一时冲动,将他们暴露在外,只会引起不轨之人的利用。臣女如今已经掌握了大体罪状,只差于此殿内取证,以供他人辨析,不再徒生怀疑,牵连更多。但求殿下给臣女一个机会,臣女定不负殿下,为芳华殿洗去冤情,更还殿下一个心安!”
铿锵之词掷地有声,仿佛是下定了万千决心,才肯向一个并不涉事之人交代一切,交代了自己不敢轻易表明的心绪,交代了自己害怕错失机会的忧虑。
余莫卿余味未尽的双唇还处在微启的状态,昂着的头也不再畏惧六皇子的凝视,逆着光她仿佛看到那双瞳孔里的神色有所变化,面具后令人揣测的容颜也稍有缓和,抬眸看去,她好似又发现六皇子高束的发梢间银白之色略微增多,不免在心中感慨,六皇子当真是为此事而心生愁绪,连华发都这么迫不及待地滋生?
然而余莫卿话音一落,芳华殿又陷入了死寂一般,空档的殿内灌进冷风,不断在备受煎熬的心上刮动。
周围寂静的可怕,没有人敢出一口大气,连余莫卿也有些按捺不住,刚准备继续追问,却见六皇子晦暗的双眸在冰冷中渐渐趋近平静,从她脸上不断下移,直至落在她尚且死死攥住衣袖的手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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