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你记得我们离开长夜旷野时,我们做了怎样的约定吗?”
和齐格飞重新碰面自然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虽然彼此都对于对方能够从昨夜的恶战之中逃离有着充足的信心,但信心并非事实,两人在没有见到彼此之前,心中总是有一丝抹不去的担忧。
但如果可能的话,梅林并不希望现在就和齐格飞见面——因为这个骑士精神十足的家伙一定不会支持自己现在的举动。对于齐格飞而言
“你指的是哪一个约定?”梅林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无奈。
“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齐格飞面色阴沉,一字一顿地道。
梅林轻轻地眯了眯眼,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无可奈何——这句话是他们俩从长夜旷野里互相搀扶着侥幸活着离开后所做出的约定,两个极度天才、但又有着性格上的巨大缺陷的年轻人,在逃离了一场场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的危险之后,所作出的约定。
而现在在齐格飞的眼里,梅林无疑已经背弃了他们的约定,重新回到了曾经的那个梅林,那个他刚认识不久时的、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的梅林。
齐格飞忽然有些怀念那个时候,那短短的几日之中,两个迫不得已联手却又互相提防着的少年从那些令人谈之色变的亡灵生物以及盗匪们手中一次次逃生,也在那些危险之中接下了深厚的友谊——那个时候,虽然每天醒来时都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能不能这样醒来,但却意外地令齐格飞乐在其中。
那个时候的梅林,就和现在一样,可以用任何龌龊肮脏的手段来攥取自己想要的胜利。
眼前的梅林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袍,那件大袍显然是监视者的服饰,齐格飞当然见过。只不过这件大袍穿在梅林身上显得有些怪异,他本来的那件白色大袍被掩盖在了其下,就像是被尘埃所蒙上的白雪一般。
梅林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微笑道“我是精灵族。”
——我是精灵族,所以没有成为一个人类的必要。从根本上,人类就并非我的同类。
齐格飞眯了眯眼,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像他和伊格莱茵夫人所说的那样,欧贝克他们放出了一个对于任何人都极其不妙的恶魔。梅林既然出现在了这里,也就意味着他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再也不会有着任何的框架束缚着他,再也不会如同过于一般顾忌着一些本来不属于他的羁绊。
要为梅林加上这些束缚需要花上数年的时间,齐格飞与帝都里的人们做得很不错。几年的时间过去,梅林已经变得更像是一个欧内斯特里的正常少年一般,除了他那过分的聪明以及时不时显露出来的狡猾以外,齐格飞已经很难在他身上看到那个过去的他的影子了。
然而要摧毁这些束缚却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间,欧贝克他们做得更加不错。
“你觉得现在的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吗?”齐格飞用失望的目光看着梅林,缓缓地道,“他们为了将你逼出来,不择手段地将监视者们以及监视者的家属送上了绞刑架,用最残酷的手段逼迫着你。而现在的你,则同样企图用最残酷的手段在王城之内制造出一场混乱,甚至这场混乱可能会波及到欧内斯特的平民们,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梅林揉了揉自己的脸,叹息道“齐格飞,你弄错了一件事。”
齐格飞冷笑道“噢,是吗?”
“你把这一切看成了我一手促成的结局,将所有的罪恶安置在了我的头上,这一点我必须要为自己辩护。”梅林满脸无辜地摊开了双手,无奈地道,“事实上,帝都的混乱是必然的,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让这一切发生得更快了一些罢了。就算没有我、没有该隐,没有这些家伙,也会有别的暴徒发现帝都此刻的监察力量空前的弱。”
梅林脸上重新浮现出了微笑,他盯着齐格飞阴沉的面孔,缓缓地道“贵族们想要驱逐监察部,平民们想要监察部,然而所有人都忘记了监察部为他们带来的和平,所有人都忘记了,这座城市之所以没有人敢作乱,都是因为监察部在这里——那么,我认为自己有义务提醒他们,监察部到底是多么不可或缺的存在。”
“用这种肮脏不堪的手段?”齐格飞咬牙道。
“够了,无意义的争论到此为止吧,事实上我很早以前就说过你的这个问题。”梅林长叹道,“你我都有着同样的弱点,只不过表现的形式不同罢了——我不懂得做出必要的牺牲,你不懂得放弃自己不必要的怜悯。不论是曾经的我还是你,都不适合成为领袖,尤其是心中充斥着骑士精神的你。”
梅林顿了顿,忽然微笑道“既然你可以放弃监视者们的生命与不顾,为什么反而对于那些和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腾起了同情之心?”
齐格飞面色微微一凝,旋即陷入了沉默。
正如梅林所说的那样,他们——或者说他们这一群人,心中的善良往往在很多时候反而会成为他们的弱点。只不过齐格飞和梅林总是有着根本意义上的不同,梅林的善良只会表现在他身边的人身上,与他素不相识的人们的死亡,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串串的数字罢了;齐格飞则不同,他是一位真正的骑士,他心中总是充满了对于弱者的怜悯,而对于自己的同伴,他总是默认为他们和自己一样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在根本上的不同,让他们此时出现了巨大的分歧。
“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梅林忽然转换了话题,他仿佛打算就这么将两人的分歧一笔带过一般。
齐格飞也很有默契地接着他的问题回答了下去,仿佛他也打算将这个问题略过“不是只有你知道这座监牢的,今天上午的事情发生之后,琪亚娜第一时间就猜测到了你会来这里释放这些暴徒。”
他说到暴徒两字时,目光之中带着嫌恶地扫了一眼梅林身后的几人。
——琪亚娜?
梅林轻轻地眯了眯眼,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丝警觉。
他并没有忘记,那个监察部的叛徒的相关问题。
能够将监察部的暗线以及隐藏的家属全部从暗处挖出,显然那名叛徒是一个身居高位且对于监察部极其了解的人物。安德烈已经牺牲,留在帝都的两位大特使似乎都有着洗不清的嫌疑——但这两人一个是他最早认识的帝国人之一,同时更是齐格飞的姐姐,在帝都里也对他有过许多照顾的琪亚娜;另一个则是尤瑟夫最为信任的左右手之一,就算现在仍然与尤瑟夫等人在博爱殿堂里共同面对掌灯人们的贝克。
从感性上来说,梅林不希望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会成为监察部的叛徒。
“我们和罪业之城的那位雅各布将军交谈过了——你应该还记得他吧,就是菲奥娜的父亲。”梅林指了指身后正两眼放光地看着齐格飞的菲奥娜,摇头苦笑道,“那位将军之前认为我们更应该由他来带领,因此和我们之间产生了一些不愉快。”
齐格飞皱了皱眉“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没有理由将我们所有的力量托付给一个我们并不信任的人。”
梅林点了点头,叹息道“的确——对了,琪亚娜呢?”
他两句话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前一句话还在赞同齐格飞的看法,后一句却突然发问,显然是强行扭转了话题的方向——因为他在说话时忽然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如果顺着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似乎又会提到关于今天的绞刑的问题。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场绞刑之上,和那位雅各布将军似乎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琪亚娜?她在上面望风,我们要来一趟这里可并不容易,随时都有可能被贵族们的眼线发现。”齐格飞摇了摇头,低声道。
梅林撇了撇嘴角“贵族们的眼线,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群见钱眼开的平民罢了。”
“小心谨慎一些总是没有问题。”齐格飞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微笑。
梅林看着齐格飞的脸,轻轻地张了张口,但最后却只是什么都没有说——他不想再告诉齐格飞自己对于琪亚娜的怀疑,那样做不但什么结论都无法得出,只会让他和齐格飞之间的裂痕进一步扩大。
是的,裂痕。
那道裂痕虽然并不太大,但毕竟已经存在于那里了。
两人说话之时,众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安静。如果说莱昂纳多等人还是出于对于两人之间的交情熟悉而保持了安静的话,那么该隐的沉默就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他的目光中闪动着莫名的光芒,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
既然连该隐都没有说话,那么裁缝等人就更不敢说话了。在该隐的面前,这几个颇具凶名的暴徒却宛如小动物一般温顺。
“小伙子们,聊天聊得怎么样?”
一个有些轻佻的女声响了起来,梅林当然很熟悉这个声音,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刚刚才从他的脑海之中闪过。
背着枪剑的琪亚娜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她和梅林不久前所见到的那个模样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那柄和巴姆鲁克有些相似的黑色巨大枪剑也依然背在她的背上。她的面容之上流露着几分疲惫,只是那双时时刻刻都眯起的眼中依然散发着光芒。
“大姐头,好久不见。”虽然心中并没有排除对于琪亚娜的猜疑,但梅林的脸上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他只是带着自己一如既往的微笑,向着从高处的楼梯下到地面的琪亚娜点了点头。
琪亚娜笑眯眯地向着梅林招了招手“好久不见呀,小家伙。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应该不怎么好,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可别被你的怒火冲昏了头脑哟。”
她忽然扬了扬眉,口中轻轻地咦了一声,目光也径直越过了梅林,看向了梅林身后的该隐。与此同时,该隐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慎重,他双手缓缓地握成拳,但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之后便又慢慢松开,脸上的神色也重新回归了自然。
他们两人虽然从未见过,但彼此都在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发生了什么事吗?”齐格飞看着琪亚娜,忽然轻轻地眯了眯眼。琪亚娜忽然出现在这里显然有着其用意,她本来是负责在上方的百花街望风的人,然而此刻却出现在了这里。
琪亚娜脸上的表情微微变得凝重了几分,她叹了口气,低声道“出了点麻烦,我不得不下来避避风头——法师塔四系主任之一,凛风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了这里。我如果继续呆在上面的话,很有可能会被他发现踪迹,只能先下到地下躲一躲了。”
齐格飞皱了皱眉“风系主任?为什么他会在大白天来到百花街?”
身为法师塔的四系主任之一,在法师塔里比安德烈那一阶级更高一层的存在,凛风自然也是九阶的魔导师。而一名这样的魔法师出现在了众人的正上方,这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我只希望他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至少那样的话我们充其量只是浪费一些时间罢了。”琪亚娜苦笑道,“但如果他在这里多耽搁一会儿,或许我们也只能从地下河道离开了。”
梅林忽然插嘴道“你们来的时候有暴露自己的行踪吗?”
“不可能,能够跟踪我而不被我发现的人这个世界上应该还没有。”琪亚娜斩钉截铁地道,“我换了好几架马车,所有的行进痕迹也被我抹消掉了,就算是想要跟踪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能找到这里来!”
梅林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马车。”
“马车也是监察部的隐藏马车,和欧内斯特里那些普通的马车没有任何区别,位置也只有——”琪亚娜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面色微微一白!
——他们根本没必要跟踪自己,他们只需要注意那些隐藏马车的位置,然后记住哪些马车突然消失了就行。在偌大的欧内斯特里跟踪一名监视者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举动,但只要在那些马车上留下记号,自然就能找到这架马车现在位于何处了。
知道这些马车位置的只有监察部的特使与大特使,普通的监视者根本没有知道这些的权限,想要在其上留下记号自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现在,这些监察部的高层人员之中,有人成为了叛徒,马车的位置显然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了,想要留下记号并非难事!
梅林盯着面色有些发白的琪亚娜,轻轻的眯了眯眼。
——她真的只是一时失策,还是早有预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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