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饥劳过度,又染了风寒,杨素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
杨素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朴素硬朗的大床上,贴身衣物已经被人换过了。
“你醒了。”一个威严的声音突兀响起。
杨素抬起头,朝那道声音望去。
只见窗边立着一道背影,就那么负手立在那里,就给人渊渟岳峙之感。
那人转过身,缓缓朝杨素走了过来。
杨素终于看清那人的相貌——身披蓝缎乌金蟒袍,蟒袍的领口处却是纯正明黄色。
此人四十多岁模样,面容清削,可一双虎目却炯炯有神。他腰挎宝剑,头上没有戴冠,只是用白玉束发将头发整齐束起。
那人含笑望着杨素,似乎在等他开口。
杨素单单望见那身蟒袍,就猜出了眼前这人的身份。他还知道,虽然这身蟒袍是异姓王制式,可眼前这人穿的贴身里衣却是代表离阳皇族的纯正明黄色。
——因为这位藩王的父亲,原本就是太祖皇帝的养子。
老郡王端木文英年幼时被太祖收养,随太祖姓了赵。他跟随太祖南征北战,为离阳王朝的建立立下了赫赫战功。
后来太祖一统天下,想让端木文英光耀门楣,这才令他改回原姓,重入端木家谱。
即便如此,包括太宗、圣宗在内的诸位皇子仍是称端木文英为“皇兄”,视他为离阳皇室一员。
杨素见端木郁垒走过来,想从床上起身行礼,却被他按住肩膀道:“你身子还虚着,无需多礼。”
杨素心中感激,想起赤帝庙的事,急声道:“启禀大王,学生有要事禀报!”
端木郁垒虽然身为离阳藩王,可还身兼太保一职,又加封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所以说这位藩王是离阳的文官之首,也不为过了。
正因如此,有功名在身的杨素在他面前自称“学生”,并无不妥。
听到杨素的话,端木郁垒道:“本王也想知道究竟所为何事,让你这娃娃连命都不要了。”
杨素低下头,沉声道:“启禀大王,学生负笈游学至清江府,在清江城南五十里外的一处赤帝庙,听到有人勾结天南、岭南境内十三土司,意图谋害大王、裂土自立!”
端木郁垒握着手里被他捏成了一团的密信,脸上却瞧不出任何端倪。他望着杨素笑道:“本王为何要信你?”
杨素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端木郁垒把那块刻有“凤鸣”二字的玉牌扔给杨素,问他道:“这块玉牌从何而来?”
杨素不动声色将玉牌收起,在端木郁垒锐利的目光下平静道:“一位长辈所赠。”
“你和他什么关系?”端木郁垒目光如炬。
杨素平视端木郁垒,却不说话。
其实杨素的这番行径极为无礼,可端木郁垒却不与他一般见识,只是冷冷道:“本王半个月前就察觉到蛮族异动,已经暗中密令南疆各部加强戒备,以防不测。”
杨素自嘲笑了笑,苦涩道:“原来大王早已智珠在握,倒是学生画蛇添足了。”
端木郁垒面无表情道:“也不能这么说,本王早就察觉到身边有人图谋不轨,却一直揪不出来。要不是你,本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是他。”
端木郁垒咬牙道:“你带来的那颗脑袋,他的主子跟随本王三十多年,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啊……”
杨素望着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煊赫藩王,竟不知道如何开口。许久之后,他才小声提醒道:“大王既然知道是谁,为何不尽快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听到杨素的话,端木郁垒仰头大笑。他转身看着杨素,霸气道:“本王只要一天不死,这天南境内,谁敢逆天!”
望着这位睥睨天下的霸道藩王,杨素也是心生豪迈。
端木郁垒瞥了一眼杨素,目有深意:“年轻人,本王听你说话,像是位读书人,可为何穿着古怪,还敢杀人?”
杨素把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了端木郁垒听。
杨素说得云淡风轻,一旁的端木郁垒却听得心惊。
过了许久,他终于缓缓道:“我南疆天南、岭南境内共有十九土司,那女子叫水洛伊沙,乃是南疆十九土司里用毒最精最狠者。据说她用毒已经不需要媒介,可三步之内断人生死。”
端木郁垒接着道“这女人虽然用毒精准,却不会武功。至于你砍掉脑袋的那名汉子,他的身手其实不怎么样,不过是个暗中联络各部的心腹罢了。”
听完端木郁垒的话,杨素暗暗庆幸。
也是,如果那个汉子当真是位绝世高手,自己和翠花就是再算计,最后死的还是他们俩啊。
见杨素沉默,端木郁垒话锋一转,微笑道:“不过,你身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浑身是胆,且有勇有谋、临危不乱。单凭这些,你就可以在本王账下做个幕僚。以你的才华,终有一天会一鸣惊人,不知你愿不愿意?”
听到眼前藩王的话,杨素婉拒道:“学生谢大王器重,不过学生离家之前答应了恩师要游学边关,断然没有刚出门就有始无终的道理。还望大王恕罪。”
“嗯。一诺千金,有始有终。如此的话本王就不为难你了。”
端木郁垒又道:“不过你立下大功,本王要是不赏,有点说不过去吧?”
杨素想了想,对端木郁垒笑道:“禀大王,经此一事,学生已经与一位同游的兄弟走散了,身上的衣服……也撕成布条搓绳子用了,大王要是执意赏赐,能不能把学生的那位兄弟寻来,另外,再为我们添置几身衣裳?”
听到杨素的话之后,端木郁垒哭笑不得:“这有何难?本王这就派人去寻你的那位小兄弟。”
端木郁垒又提醒杨素道“书生,你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事?今日但凡你开了口,本王尽力而为。”
听到端木郁垒的话,杨素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些疑惑,这位西南藩王就是再平易近人,可单单因为自己报了一次信,就如此“厚爱”自己?
杨素有些想不通了。
要知道能让一位藩王“尽力而为”,这得多大的善缘啊。他当然听得懂端木郁垒这四个字的含义——今天但凡自己开口,只要提的要求不过分,端木郁垒都会答应。
可杨素也只是一愣,就朝端木郁垒恭敬行礼道:“谢大王垂爱,学生别无所求。”
端木郁垒无奈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再不多话。
等端木郁垒离开后,杨素翻出师尊送给自己的那块玉牌,盯着它看了半天,若有所思。
……
有天南王府出马,没过两日,翠花就被人用马车恭恭敬敬请进了王府之中。
端木郁垒第一眼看到翠花,就盯着他的那张脸看了许久,直盯得翠花心惊肉跳。
许久后,端木郁垒才笑道:“小家伙,你长得很像本王的一位……故人。”
翠花张了张嘴,傻傻杵在那儿,不敢说话。
端木郁垒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翠花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见到杨素后,惊魂未定的翠花怪叫一声扑了过去,捶了杨素几下胸口,惊喜道:“我说小满,你怎么还没死啊!”
杨素扭过头去,理都不理翠花。
翠花知道杨素还在生自己的气,却毫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嘟囔道:“小满,你不简单啊,刚才进城,整个王城都戒备森严的。我坐马车来王府的路上,还看到不少身披铁甲的骑兵正在往南急行军,那阵势,啧啧……”
翠花嘻嘻道“想不到你一介草民,摇身一变,还真成了王府的贵客!说,问咱们大王要了多少赏钱?立下这么大功劳,好歹也得赏个万两银子哇,怎么着,一人一半?”
杨素理也不理翠花。
翠花见杨素不说话,顿时急眼了:“你六我四总成了吧?好歹我那天也是跟着你拼了命的!”
杨素还是没有动静。
翠花大怒:“你七我三!不能再少了,再少老子跟你绝交!”
杨素转身就走,不理身后的骂声。
等翠花明白前因后果,穿上了那身王府为他量身裁剪的蜀锦衣裳之后,翠花仰天长啸,欲哭无泪。
他指着已经养好身子的杨素,破口大骂道:“我说小满,你是不是傻?你不要银子,问咱们大王要两个官做做也成啊……再不行要两个贴身丫鬟,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你……你他娘的拼了老命立下这么大功劳,结果你……你这败家子儿只要了几身衣裳,你有病吧你!”
杨素收好行囊,理也不理一直在他身后骂骂咧咧的翠花。他在那些王府将士钦佩的目光里迈出王府,朝王城北门所在的方向走去。
王府大门外,如苍苍松柏挺于门前的端木郁垒,望着渐行渐远的杨素与翠花,无奈道:“我这师兄,亏你还有个权势滔天的师弟,闲暇之时也不跟孩子们夸夸口。你师弟我虽然不是什么狗屁亲王,可好歹也是个手握十万雄兵的实权藩王啊。”
“还有我那铁疙瘩师兄,除了恪守祖训守护范家,便心无杂念诸事不管,这次竟让崔家的小家伙陪那白衣小子一起入世……”
端木郁垒望着杨素远去的方向,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真想听这两个孩子喊我一声师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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