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大君——”
“你赶紧把他给弄起来, 他是不是都烧糊涂了, 现在脸都跟个柿子似的,要是他真在这儿弄病了,景斯非拿眼神把咱俩削了不可!”
辛翳听出来这句是范季菩的嚎叫了。
原箴还算是靠谱一点, 似乎想把他从地上托起来, 他那细声细气竟然也着急了:“你就知道睡!难道就不知道这儿冷么,白伯都打了招呼, 说他先歇下了,要我们照顾大君, 你就这么照顾的!这还是在荀君家里。也就是荀君不在了, 要是荀君知道我们把他弄病了,非要敲死咱俩不可!”
范季菩委屈的很:“呸, 你听我这动静, 我也跟感冒似的。喝了热酒在风里躺一夜, 谁不病!荀君要是在, 说不定还心疼我呢!”
原箴:“要是有辛翳在,他眼里还会有你, 你怎么想这么美。”
范季菩抱起了辛翳的腿:“他这么长一个人怎么抱啊!白伯过来了白伯过来了!”
辛翳只感觉浑身又冷又烫,他还没来得及抬一下眼皮子, 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等他再醒来,只闻到一股草药味, 似乎有宫人点燃了药草在屋里扇风。
……又是药草!
他病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见了好, 如今又病重, 宫人都小心翼翼的放轻脚步, 生怕惊醒他。
但有个人就没这么讲究了。
辛翳耷拉着沉甸甸的眼皮子,就听见了一阵银饰相撞的声音,他顿了顿,关于申氏女的事情陡然钻进脑子里,还有那张几乎和荀师一模一样却眉间有个红痣的面容。
他翻了个白眼,哑着嗓子喊道:“滚!”
来人都没因为这个字停顿一下脚步。
辛翳嗓子哑的这句都快破音了:“让你滚!”
惨白的人影走过烟雾,施施然的跪下,手里拿着个金黄的铜钵,放在他榻边,微微挑了挑眉:“少吼几句。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辛翳却是真的恼了,他猛地起身,却因为起猛了,眼冒金星,又跌了下去。幸好榻上铺的软,他摔得不难受,但真的是两手都没力气的张着,半天才看清重皎那张雪白的脸。
辛翳咳了咳,哑着嗓子道:“怎么?你以为我今日会在申氏女那里?”
重皎没反应过来,他皱着眉头:“什么?”
辛翳可不会相信他这幅嘴脸,他偏头朝里,半晌道:“铃铛,响了。我把它砸碎了。谢谢你,让我清醒了,哪有什么还魂复礼。我不会盼着她回来了。”
重皎却大惊:“铃铛响过了?”
他伸手要过来抓住辛翳的衣袖,辛翳却甩手:“我都说我砸碎了。”
辛翳显然是恼了,重皎不敢再说,辛翳冷笑:“把药拿走吧,我们一同长大,今日,我却怕你能在药中毒死我了。”
辛翳虽然性格阴晴不定,但发火总会有个缘由。
重皎脸色更难看:“原箴和范季菩二人今日还缩着肩膀回宫内,说就是他们不小心让你喝大,就躺在外头睡着了。我弄了药来,你却说这样的话。昨儿发生了什么?”
辛翳哑着嗓子,道:“景斯!”
景斯连忙碎步前来。
辛翳:“让他出去,以后没有我的传召,不许他再来主宫。”
重皎一下子变了脸色。
这些年来,其他人大多被辛翳派去各地做事,唯有他被任命为太祝,大巫,留在宫内这些年与辛翳一直作伴。辛翳脾气臭的很,说动手就动手,嘴上也不讲究,却也习惯三天两头找他来喝酒说话,重皎自然清楚他是刀子嘴罢了。
他却忽然说不许再入主宫,这要不是大事就怪了。
辛翳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重皎却也只能退下,临走之前,还是回头道:“药还是喝下,病成这样,不能小觑。”
辛翳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了,看着重皎:“我会送申家去虎方。”
重皎微微挑眉,不太关心申家到底要去哪里,反而好奇辛翳为何会跟他说这个,他还是垂下白色眉毛:“哦。臣知道了。”
辛翳看重皎这样的态度,心里顿了一下。
他挥手:“滚!”
重皎抿了抿嘴角,退下了。
景斯跪在榻边,道:“这药……”
辛翳垂下眼去,端起铜钵,一仰而尽:“他至多耍点小手段,不至于害孤。说了不许,就别放他再来。”
辛翳烧的脸颊泛红,仰躺回榻上,翻身再度昏睡过去。
他依稀就感觉景斯的手伸进了帷幔里,替他掖了掖被子,而后才放轻脚步离开了。
重皎在外头碎石小路上等着景斯,看景斯缓步走下台阶来,他才躬身:“司宫,请教我。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景斯在宫中二十余年,也是看着这群少年们长大的,重皎平日里也都直呼名,今日躬身行礼唤他司宫,看来也是觉得事情要不妙。
重皎身边有一巫者正替他打伞遮阳,他微微抬起脸道:“大君不明说,又不发火,只让我不许入宫,这才是令我害怕的!大巫哪有不入宫廷之理?可是我做错了什么?还向司宫请教!”
景斯半晌道:“昨日,申氏女入宫,落水后被救起,听说至今未醒。”
重皎抬起头来,皱了皱眉头:“你是说?”
景斯没说什么:“大君这次病的厉害了,我先回去了。你若是出宫,叫原箴和范季菩注意点,他们俩再这样不靠谱,就别来找大君喝酒了。”
景斯扶了一下黑色的高帽,转身上台阶回到宫外廊上了。
重皎犹豫了一下,道:“去申氏女那里。”
重皎在宫里也是个特殊的存在。
楚国人毕竟尊重荀君,又觉得他是朗朗君子,少有人敢编排荀君的流言。
大概因辛翳传奇些,关于他的传言从来不少。若说列国关于楚宫的谣言,主角是荀君,基调是师生不伦恋。那在楚国的谣言里,另一个主角……就是重皎,玩的是霸王爱上小神棍了。
在辛翳未迎女子入宫的时候,他地位简直就是宫里的娘娘。
手腕脖子耳朵上挂满了各种首饰,天天穿着衣摆拖地的长衣,走到哪儿也都娇滴滴的要有大伞遮阳。
辛翳在宫中如果要去远些的地方,大多骑马,但重皎不太会骑马,平日穿长衣也不方便骑马,宫里专门有一辆牛车是给他宫内出行用的。
因重皎作为楚国大巫,除了祭祀以外不可随意出宫,那拉车青牛不用怎么走路还享受着高规格饲料,也胖的肚子都快蹭地了。那青牛走路一步一顿,十步一歇,宫道两旁的寺人用脚走都比牛车快得多,就这样,重皎也要挺直脊背纹丝不动的跪在车上,坚决不下地,避免弄脏了拖在地上四尺长的锦绣衣摆。
重皎身上挂满了装饰还不够,他那辆车也简直就是移动的五金店,挂满了各种镂空雕刻铁片、贝壳、风铃和彩色布条。
这辆车走过宫室,风一吹,简直比胡同里一路按铃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还要吵。
宫人们是又烦又怕,就怕那位大巫的车会停在他们附近。
再加上,重皎总是到辛翳身边作伴,在宫里又骄矜又挑三拣四毛病多,动不动奇思妙想的说要鹤骨笛,要虎牙链,辛翳知道重皎也没什么大出息,就喜欢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就任他折腾。
就在早两年,连荀南河都怀疑这两个小子是不是冷王爱上小神棍的剧本。
宫里都偷偷叫重皎巫后了。
两个直男还天天勾肩搭背,对此一无所知。
因申氏女入宫即为夫人,不少在外宫打杂进不了主宫的宫女,都开始头破血流的抢夫人身边的位置。毕竟能照顾夫人,总要比在外头做杂活舒服的多。
这会儿当重皎的五金摊子被肥青牛一步一顿的拽到申氏女的宫室前,一群宫人听见那动静,都知道谁来了,一下子也慌了神。
难道新夫人刚进宫,重皎就要来个下马威,教训新夫人一翻,让她知道谁才是宫里的主人?!
新夫人住在西院,西院当事的是藤与森两位女使,这两人正被一群宫女推进里屋,慌里慌张的商量起来。
藤圆脸润肩,小手藕臂,笑起来甜娇可亲,但胆子却有些小,她本就怕灵巫鬼神,此时吓得快哭了:“定是大巫在宫中独宠多年,听说大君迎申氏女入宫,气急了要找过来呢!否则怎么昨夜才进宫,今日大巫就来了!”
森个子高一些,是典型楚女的细瘦杨柳身材,长手长腿,眉眼生的狭长,性子冷静:“胡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大巫给新夫人来看病呢。”
藤摇头:“不可能,那可是大巫呀!新夫人也只是个夫人,还能请得动大巫?”
森低头思忖道:“或许是大君宠爱新夫人呢。”
藤小手捂住嘴:“莫与我说你真的信大君会喜欢女子?他连咱们裙摆都不能见,谁要是敢往他眼前走就是杀无赦,你觉得他会心疼一个还没谋面的新夫人?而且,新夫人昨日落水后,到现在都没醒,大巫来了,总不能再去找夫人的事儿,肯定要少不了罚我们!”
森却道:“大君可能会宠爱她也说不定。你就看不出来她长得像谁么?”
藤满脸茫然,拽着她的衣袖:“长得像谁?还能像谁?在宫中,不久我们这些人日日相见么?”
森叹了一口气:“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
她们一群宫女听见了随行巫者报声,连忙从屋内出来,站在宫室台阶下,躬身并袖行礼。
重皎的白色长长衣摆从她们眼前拖过,他脱掉木屐走上回廊,回头问道:“新夫人是昨夜溺水了?”
藤被问得懵了一下,还是森更冷静一些,上前一步,把头垂的更低,并拢双袖抬过头顶,细声道:“是。婢只知夫人入宫路上,因惊马失足,在交鼓桥落水,救上来已溺水,来过几位救治了一番,但夫人一直没有清醒。”
重皎简短的应了一下,拎起衣摆往主宫里去。
宫女们鱼贯走上来,替他开门。
他走进去,发现宫内的用物都很齐全,但也都不太华丽,楚宫宫室都是四面幛子可以打开通风的,榻摆在北侧,挂着帷幔和风铃。他走过去,毫不讲究礼节规矩的踩到脚踏上,一把掀开了帷幔。
宫人跪在榻边,就看着重皎惊得竟“嗬”了一声,抬手一把捉住夫人的肩膀。
床上躺着的瘦弱女子,呼吸平缓,双眼紧闭,颈上有泛青紫的指痕,若不是仔细分辨,简直就是荀师熟睡在那里。重皎缓缓舒了一口气,看向那女子更光洁年轻的肌肤和稍显柔软的眉眼,还有眉心那颗赤如血珠的红痣,顿了顿,半晌才坐在了榻边,对那张脸伸出了手。
他带着银扳指的指节就要碰到申氏女的脸颊时,却忽然呆了一下,他手在她鼻息上探了一下,陡然从袖中拿出一只铜铃。铃铛微微摇晃,却并不发出响声,森大胆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铜铃八面,都磨出了镜子似的可鉴,铃角挂的小首不是凤凰,而是烛龙神……
重皎不说话。
他震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说。
重皎是多年前被申家送入宫中的,他熟悉申氏族人的相貌,再怎么巧合,也生不出这样的女儿。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荀氏在齐国的本家有流散,申氏找到了一位和荀师相貌极其相似的女人,早就养在家中,可能还打算有别的用,却没料到荀南河身死了。
索性趁此机会送入宫中,想借此取悦大君。
却不料大君昨日遇到申氏女入宫,玉铃大作,他看到这样的一张脸,可能迅速就联想到他与申氏勾连,用玉铃的说法欺骗他,只是为了让他相信这申氏女就是荀师回来了!
只是——
重皎心中疑惑。
若说这女子相貌与荀师七八分相似,是申家使得手段,那玉铃作响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玉铃不可能错啊……
他本来今日想再一试,查清楚这女子会不会被荀师的魂附身,却发现这女子溺水昏迷后,竟然三魂七魄只剩魄在,魂不止所踪!
难道是溺水导致?那这女子是不可能再清醒过来的了,就算睁眼,也一定痴傻异常,再无反应了。
重皎坐在榻边半晌,心里乱作一团。
是荀师真的回来了?还是巧合?亦或是申氏耍了什么手段?
这会儿,反而辛翳的怒意,都不是他最先考虑的问题了。
重皎:“大君可有派人惩处或贬位?”
身后巫者摇头,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还未听说。听有些人说,夫人落水与大君有关。大君还说此女除了这张脸,再无用处,要剥下她脸皮来。”
重皎咬唇:“不可。怕的就是万一,若查明此女不是,到时候不用大君动手,我也会毒死她。申氏也真是逼得没办法了,想借这张脸皮找生路。”
重皎忽然抬眼看向宫人:“若是她身子有什么不对,或是她清醒了,就派人来神祠找我。毕竟是夫人,万不可怠慢。”
森听到什么“毒死”二字,心头一顿,连忙称是。
重皎起身,长长的衣摆一抖,光脚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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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晋国另一端的旧虞。晋王派的人也到了。
大雪还未停,地上却红了。
蒋家修的是高门大院,到处都是深深的天井与窄窄的回廊,血因为有热度,洇开的极快,浸的雪团晶莹剔透。一条长长的路,两侧满是红雪。
一群黑衣甲兵踏过雪,踢开趴在地上的人,朝外走出去。
院外,一军官模样的男子坐在马上,三十出头,细眼瘦脸,嘴角仿佛挂着千斤重的秤砣,一年见不到他勾唇三回。人像是一把刚打出来的冷刀,干净锋利。他黑帽上落了不少的雪,他正用一块白帛仔细擦拭着佩刀的刀面,帽子下的坠绳轻晃。膝下的马眨了眨沾血的睫毛,似乎很高兴的摆着尾巴。
“臣等已经确认,蒋家无活口。”
宫之茕拿白帛又给爱马擦了擦头脸,才又一叠,边角齐整,血痕朝内掩住,放进小布袋,揣进衣领里,抬起眼来:“就算是冬天,也不能这样放着,让人都拖出来烧了,放在广场上烧。”
几个下士抬起眼来,只看着洁净修长的仿佛从来不杀人拿刀的白皙手指牵住缰绳,宫之茕冷声道:“狐家呢?”
“狐家没有跑。全族人现在都在宅外跪着呢,说想要见您。”
宫之茕冷声道:“等着见我?我又说什么算数的。走吧,你们也上马。”
几个下士上马,他们不紧不慢的在旧虞城中的道上走。蒋狐两座大宅修的如宫室,宅外的城中路却泥泞狭窄不堪。
下士问道:“刚刚进城的时候,就看到狐家有人早在城门口等着给我们开门,似乎早知事情败露。不过咱们接到的命令是先杀蒋家,就让他们等着了。可……这狐家怎么不跑呢?”
宫之茕:“跑哪儿去?一大家子人,去秦国不能入户,魏国歧视臣邦人,楚国倒是好去处,可自打上阳败后,有不少兵力还在边关,提防楚国再北上进宫,他们那么多人,还能驾车从边关这么多军营眼皮子底下跑去楚国?”
下士:“那您说,白矢会不会带几个人跑到楚国去了?”
宫之茕:“这谁知道?但若真的去了,那就是白矢想亡我晋国了。”
白矢去了,楚国恨不得晋国大乱,肯定会给他兵力地位,甚至经营名声,把他糊弄成嫡子,然后帮他回晋国。公子白矢进来搅乱一波,不论有没有得到王位,楚国的大军一定会紧随进入晋国。
到时候,晋国就很有可能被灭国了。
等他们策马缓缓到狐家门口,就看到几百号人,一个也不少的跪在雪地里。
为首的男子瘦弱不堪,裹在黑色的熊皮大氅里,远远看去,像是一头饿的半死瘦骨嶙峋的熊。他抬起头来,尖锐的颧骨上一双点墨的眼。只有他一人没有跪在地里,而是跪在一块矮枰上,望见宫之茕策马过来,俯身行礼。
宫之茕策马走近,没下马。
“在下狐笠,见过卫尉宫君。”
狐氏其他人微微抬起眼来,心中有几分惊恐。
从这群人进旧虞的时候,他们就注意到了,皮甲缀铁扣,统一带黑色官帽,内里的衣服不是五颜六色,而是统一的黑衣。刀剑也都是统一款式,在皮质剑鞘外还有卷须纹。这绝不是普通的士兵。
听狐笠一说,众人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晋王近卫。
卫军的首领,便是卫尉。与他国卫尉多在宫中不大出来不同,晋王不但将卫尉带在身边,也多交由他们去办私事,黑甲军队的数量虽然不多,但若是见到,必然是有大事发生。
他们这穷乡僻壤小地方,还是头一回看到近卫。
但是看到了,估计距离头点地也不远了。
宫之茕虽替晋王做事,却不常在人前露面,在曲沃都甚至有些贵族叫不上他的名字,这地方的族主,竟知道他的姓氏。
宫之茕挑眉,策马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到狐笠身前摆着一个长托盘。长托盘上明显摆着三个脑袋,用白帛盖着。
宫之茕轻笑。想也是狐家想推出几个罪人来挡罪。
却看着狐笠缓缓起身,从矮枰上起身,踏雪走过去,拥着大氅掀开白帛:“狐女芙,与子凿函,女珪。”
宫之茕挑眉,低头看去。
托盘上一个神色痛苦的年轻女子,和两个小儿的脑袋。大的孩子不过五岁。
宫之茕走近几步,又从另一边的衣襟中掏出一块新的帕子,掩鼻靠近,蹲在地上仔细端详。
他看清楚那两个小儿的五官,猛地想到什么,略一惊:“这是——”
狐笠拥着大氅低头:“是公子白矢留在狐家的一子一女。这是我的女弟芙,公子白矢私称她为夫人,但白矢既是被驱逐的公子,她也便不算什么夫人。”
宫之茕缓缓起身:“心够狠啊。”
狐笠低头:“若我狐氏满门抄斩,他们也是要死的。宫君,狐氏九族都在这里了。”
宫之茕又在那儿叠帕子,不瞧他:“你知道大君仁慈了?”
狐笠被风吹的身子仿佛斜了,他咳嗽着,以手捂嘴,腕上挂的灰色玉龟露了出来:“本不知。狐家数百人,都换作素单衣,跪在这里,就是为了方便卫尉带人将我们斩首。”
宫之茕挑眉,看向狐笠裹着的大氅。
狐笠露出里头的中衣,道:“某实在病弱,若是不加件皮毛,怕是斩首之前就冻死在这里了。”
宫之茕不置可否,叠着帕子缓缓绕圈慢走,听狐笠又道:“后来卫尉的人到了旧虞门口,却与我们说,要我们等着,先去蒋家,再来找我们。蒋家在旧虞的深处,若是两家都要杀,哪里还要分先后。那时候才知道,或许大君仁慈,不会杀我们。”
宫之茕收好帕子,笑道:“那你说,大君为何对谋害他的人如此仁慈?”
狐笠:“大君对待歹人并不仁慈。只是因为,我们狐氏并没有谋害大君。蒋家与川地有来往,那些川地的物资大多从旧虞再运往曲沃,他们才有川乌,这不是秘密。我狐氏的罪过,是知情不报,是明知白矢有不臣之心,却没有派人提醒大君。”
宫之茕:“狐家撇的倒是干净,但到底有没有出谋划策,谁也说不清了。若是放你们一条活路,白矢再度联络你们,留驻旧虞呢?”
狐笠从袖中捧上一枚一指长不到的竹片,想要递给宫之茕。
宫之茕没接。
狐笠以为他提防,解释道:“不知宫君是否听说过飞鸽传信。狐家本是养鸽用来庖食,后来发现鸽能归巢,边用鸽来寄送消息。这是吾弟狐逑寄来的小牍。”
宫之茕知道狐家有一子弟做了白矢的随从,却没想到他有这种办法向家中传递书信。不过军中也有养六禽,狐逑将鸽带去军中倒是也不太显眼,反而让人以为他是自带口粮。
但宫之茕不接,不是因为不信,而是因为他洁癖……不喜欢碰到别人。
他又从怀中掏出小帕,展在手上,伸出手去。
狐笠愣了一下。
下士着急:“放在帕巾上就是!”
狐笠这才放在帕子上。
宫之茕用帕子捏着小牍板,靠近仔细看。
似乎是为了怕鸽子飞行途中遭遇雨水,导致笔墨模糊不清,那人用小刀在小竹条上刻写道:“白矢离开旧虞附近,北上要去新田。”
新田?那里距离曲沃不太远,在曲沃的东北部百余里左右。
而且那里几乎是晋国的正中心,距离周边国家都有些距离。
他没有出逃?反而到晋国中部来了?难道,他还有什么野心和后招?
宫之茕把小牍包进白帛帕子里:“这不是你们里应外合的假消息?”
狐笠笑着摇了摇头:“做这样的假消息又有什么用?他要是想逃,就带几个人早就能逃走了,也无需我在这儿吸引你们的注意。”
宫之茕:“你的弟弟,狐逑,他还会再发消息过来么?”
狐笠:“应该会。他带走了三只信鸽,应该还有两只。如果白矢还有什么动作,他必定会通知。鸽笼就在狐宅的西门处,宫君可派人留守在那里随时监督。而且,既然狐氏蒙得大赦不死,必定也要回报大君。”
宫之茕摆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其实晋王说不屠杀狐氏,是因为上阳大败后,旧虞是相当靠近边关的城池了。它也将取代上阳,需要发挥提供粮草、贮藏兵甲等重要的作用。
蒋狐二家虽攀比,但他们管理下的旧虞粮食产量不低。而且蒋狐两家的子弟几乎遍布城内外,随便拉出来个种地的都能和两家有血缘关系。
若是将蒋狐二家都屠杀尽,本地就几乎没有能读书认字的人了,更没人能被拉出来承担管理旧虞的职务。
但若是让其他的小贵族迁到旧虞来,必定会因为习俗不同,观念有别,和城中百姓再发生冲突,那就是让边关将士后院起火了。
不过晋王虽说不杀狐家,留他们来继续管理旧虞,但却决定收缴蒋狐二家的财产来给养士兵。而后再将一部分军官和军户迁入旧虞,也能让狐家不敢妄为。
他正想着,就听见狐笠道:“这里有十卷牍,记录了狐氏全部家财,大君此役之后,境内劳伤筋骨,将士缺粮,百姓困苦,狐氏只留百年前祖上旧物,与三百士的吃穿用度应用物什,其余都愿献于大君,只愿能解一点燃眉之急。”
宫之茕回过头去。
这狐笠竟然连大君的这个意思都猜到了。
而且狐氏虽然比不上曲沃大族,但也是个旧姓老族了,怎么都比“士”这种落魄小贵族地位要高。地位一旦高,这个等级的人的吃穿用度自然也不一样。公子一日之食,可让普通之士吃半个月了。狐笠自贬家中三百余人为士,自然是谦卑到泥里去了。
为了活命,可真不容易。
狐笠低头,面上神情不显,又道:“蒋家财产不止多少,但这些年两家比富,狐家不曾赢过。若是再加上蒋氏财产,足以养活边关士兵。此后,也望大君能赐我旧虞千户百姓,若他们能迁至旧虞定居,旧虞可以上缴往年度两倍的粮草。”
宫之茕一惊:两倍?
旧虞雨水丰饶,有在河间沃土,本来就是晋国产粮大城,他还能再产粮两倍?
宫之茕:“善!此事口说无凭,狐君应记录下来。”
狐笠从宽袖中掏出一卷信牍,上封盖有钤印的封泥,递给了宫之茕,显然是已经写好了。
狐笠:“请宫君呈与大君。字字皆由某亲笔所书。若因某身份地位,这等小牍不配呈与大君,也可作某今日所言之证。”
宫之茕越来越觉得这狐笠真是猜不透:“好!”他一把接过信牍:“就是还有一事——”
狐笠嘴里说出的话厉害,人却不显山露水,躬身道:“宫君请言。”
宫之茕:“大君命我将狐氏大宗三族之家督,请入曲沃为质。若狐氏中有任何一人与白矢再有勾连,立即将大宗家督处死在曲沃。而后再诛灭其余狐氏宗亲。”
家督,说的就是嫡长子。也就是大宗之中,他和他两个叔叔留下来的长子都要被送到曲沃为囚。
狐笠一惊:“可若家督不在,这信牍中所写的粮产两倍的诺言,恐是无人来监——”
宫之茕打断他的话,道:“若氏族之中离了几位家督便再无能人,乱作一团,那这一氏断了就断了吧。放心,白矢一死,你们就可以归家。”
狐笠肩膀软下来。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一个氏族的强盛,不该只靠一两个长子。只是他对宗族里的其他人,真的不是那么有信心。
宫之茕笑道:“行了,可别在这儿站着了,让人去收拾东西,你这病秧子没到曲沃做阶下囚之前久病死了。别以为自己是被请进曲沃里的,囚车四面透风,只有一只牛拉车,少带点东西。”
他说罢转头对下士招手:“把两个小儿头包了,让人挂在旧虞门口,就算白矢绕道想回来,也让他知道旧虞城中发生了什么。”
狐笠无法,只能低头向宫之茕行礼:“待某去收拾一下行囊。”
宫之茕点头,却看他行礼时候,那灰色玉龟又在眼前闪了一下。
宫之茕突然道:“狐突曾教子不二,可你们倒是转向快。”
狐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先祖狐突狐偃父子是晋国有名的忠臣,狐突的女儿嫁给晋献公,生重耳、夷吾,逢骊姬之乱,重耳流亡在外,父亲狐突留在境内,命令儿子狐偃追随重耳。这一走,就是十九年,狐偃也十九年如一日的伴随在重耳身边。而后夷吾之子继位,为了逼迫流亡在外的重耳回来,威胁狐突,让他把狐偃和重耳叫回来。
狐突拒绝后被杀,狐偃在其父狐突死后一年多,才带着重耳回到了晋国,杀死了夷吾之子,迎重耳上位为王。
教子不二,就是称赞狐氏一族的忠心。
宫之茕意指白矢逃走,你狐笠狐逑兄弟怎么不学先祖,跟着护送他逃出晋国,又怎么不帮他归国夺取王位?
相传狐突临死前,将一玉龟留给了其子狐偃。
狐氏在狐突之前都并非上层贵族,龟是狐氏早年的爱用的吉纹,衣服挂件有过不少,粗糙廉价的灰玉雕刻而成的玉龟也有不少。后来显贵后雕刻玉龟的玉料便都是上好的了。因此越是材料粗糙越是先代旧物,看来宫之茕也是看到他手腕上的玉龟,推测那是数百年前的先祖遗物,才想到了这件事。
狐笠额头跳了跳,心底暗道这人真难缠,抬眼道:“宫君此话,是要将白矢比作重耳?也就是宫君相信白矢有朝一日会重返晋国,再度为王?”
这话说的实在尖锐,众人都僵在原地不敢喘息,宫之茕轻敲剑柄的手顿了顿,看向狐突。
这人生了一副病痨鬼的模样,说着这诛心的话,竟然还摆出一副温柔神情。
宫之茕是晋王身边人,没什么不敢说的话,而且五十多年前复国的也是晋国小宗,跟几百年前重耳那些人倒真血缘不亲,他冷冷道:“重耳有逃亡十九年而归的幸运,但白矢恐怕没有了。列国不会收容他,我们也不会放过他。时代不同了。”
狐笠淡淡的眉毛耷下来,神色又恢复了谦卑:“是,时代不同了。教子不二又如何,狐偃之子最终被迫害,全家逃亡,狐氏大宗自此湮灭,再无人听说。更何况,我狐氏不是不愿教子不二,忠心为君,但前提是,狐氏要效忠对了人。”
宫之茕这才缓缓浮现一点笑意,凉凉的不知是嘲讽还是赞许:“野心是够了。可惜,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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