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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狡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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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穿着青色直裾, 衣摆略长, 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 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 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屁股坐在织的网中,半分不肯动, 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 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 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 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 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 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 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因没长开,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 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 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 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荀南河两手并在胸前,微微颔首:“起。”
    邑叔凭这才面色稍霁,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让景斯来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荀师都有涉猎,但他是师保,既总管六门,留意你的平日举止言语,又主要教授书与礼,其他的先生还都是像以前那样授课。但这一回,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内外,现在是借着荀南河,连手都伸进来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斗智斗勇。
    更何况她身份尴尬,这会儿装得了一时,往后进了宫里少不得要装许多年。邑叔凭还想借着她来牢牢掌控住这个乖张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凭交代了几句,带着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赶过来,跪在廊下,听邑叔凭嘱咐,不断点头称嗨。邑叔凭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说什么,提着衣摆踏上回廊,也不穿鞋,让身后的少年奴仆拎着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待邑叔凭脚步走过转弯,奇石阵外传来了他略显嘲讽的声音:“商公对朝事不关心,对把弄些猫儿石头之类的倒是很有见解。”
    奇石上的众少年奴仆不敢乱动,默默的爬下来,刚刚欢闹的院中凝滞出一片寂静。
    辛翳却忽然肩膀一松,笑出声来,他唤道:“景斯,去给——荀师拿双屐来。来来荀师,与我坐着说说话嘛!”
    他在水里跑跳回去,又蜷回了那蚌贝似的大石上,身子扭得恨不得把自己坐成美人鱼,两只垂在大石边的脚还在往下滴水。狸奴连忙窜到他身上撒娇,景斯弓腰退后去拿木屐了。
    涟漪圈圈,高且深远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辛翳侧脸贴在狸奴的白毛里,看她立得如此端正,笑道:“此处又没有旁人,装什么?”
    荀南河微微挑眉,并不回答。
    辛翳托腮笑道:“邑叔凭会真的让有真才实学的人到我身边来?你装的一副隐士高人的模样,要真的是满腹经纶,又哪里有耐性来教我这等黄口小儿?”
    他似笑非笑的凝视着荀南河。
    荀南河早猜测过,这小楚王绝不可能像刚刚表现的那样蠢。
    辛翳忽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忽然间,十几个少年涌进空庭中来,跑到辛翳面前,一言不发。
    荀南河望过去,这帮少年里,年纪小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大一些的可能十五六了,确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满身纹身的吴越蛮民、也有剃掉头发的戎狄之子。
    有几个奇高奇矮奇胖奇瘦的,如同天南海北搜罗过来的奇型冬瓜。
    也有得了白化病眉睫头发如雪的少年,打着把伞畏畏缩缩的站在阴影里不敢说话。
    看来辛翳很喜欢四处搜罗奇异的少年人啊。
    辛翳站在石头上,如同花果山的齐天大圣一呼百应,笑道:“众卿平身——”
    南河抽了抽嘴角。
    那帮小子们真的行礼之后平身起来。
    辛翳一只脚踩在高处,咳了咳,道:“今日,孔公带了一位先生过来,就是这位荀师!孤怕荀师太年轻,还没有什么育人教学的经验,不如诸位就也都拜荀夫子为师,让荀师也教大家六艺!”
    荀南河慌了一下,就看到那几十个少年人转身过来,齐齐朝她行礼:“弟子拜见荀师!”
    南河:……她难道是逃脱不了要当班主任的命?
    辛翳笑起来:“若是荀师能教得了他们,就一定也能教的了孤!快点,有什么想学的赶紧问啊,趁着荀师在此!”
    一群少年涌了上来,齐齐围住她,抓着她手腕衣带就开口,各地方言都有,吵得荀南河头都要炸了。却远远看到辛翳大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荀师送了这么多便宜儿子,荀师怎么还不乐意呢?”
    他说着,翻过石头,夹着白猫,轻巧的踏水跑了。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让这个小子给耍了!
    她咬牙,心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吧!我迟早让你哭着叫爸爸!
    岁绒处理伤口过后,晋王恢复的还算可以,虽然很难说能够完全痊愈,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已经在鬼门关徘徊了。
    天还未亮,晋王醒来了一回,师泷和几个将士正在外帐歇息,乐莜去布置军务了。
    跪守一夜的军医看到晋王清醒过来,连忙将外帐的人叫进来。
    师泷也一夜没睡,满脸疲惫,一边进帐,一边道:“药还没好么?虽然那位女医所写的药材有些难弄来,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旧虞,也从旧虞的世族那里借来了。看时辰,应该也要熬好了吧。”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让众臣坐,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这么早,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让他歇歇吧。”
    众军官面色一滞,师泷低眉垂眼不说话。
    今天算是败军后的第一次小朝,晋王却不让公子白矢参加,是真的体谅他劳累,还是说……
    但师泷却觉得这样拖着,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晋王执意立公子白矢,或许在这期间,他师泷也有可能被处理掉。
    有他在,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
    就算晋王逼压之下,师泷低头认输、认同白矢,晋王也觉得他不能和白矢齐心,为了给白矢铺路,不如提前解决他……
    师泷对此心里有数。但越是到关键时刻,他就不能“识时务”,而是要激流勇进,才能抓住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一直怀着一个疑问: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软弱,也不太喜欢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继承王位。为什么晋王不但立白矢,而且还觉得回国后群臣就会认同他的想法?
    晋王披衣,却还起不了身,只坐在榻上,掀开了帷幔,向众军官询问减员损失的状况。师泷也带了一些曲沃的文书,向他讲述国内的境况。
    晋国此番大战后,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气已经冻死了曲沃城内外不少百姓,更无粮草可征,去年向秦国交换来的马匹,又因粮草质量不佳,养马者不够有经验,饿死了不少。
    而且秦国受灾也很严重,想要到晋国来借粮。
    可晋国哪里还有粮食给秦国。
    师泷抬袖道:“可若是不借粮,怕是楚国就借粮给秦国了啊。楚国自几年前改革后,开垦了大片荒地,只有一年大水受灾,其余年都是粮食富足,他们虽然有雪,但对于那里的气候来说,是瑞雪兆丰年。楚国肯定不愁粮食的问题。”
    晋王轻轻咳嗽一下,他拿不动竹简,只得垂下手,道:“你是觉得秦会与楚交好?”
    师泷:“就算没有交好,我们秦晋之好也必定会有嫌隙。楚国又占据了上阳,也可以西取秦国,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诱秦国。”
    晋王:“可是给了秦国粮,我们难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饿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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