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任的总理唐荣司叫程泰祚,今年已经六十来岁。作为琉球最有文化的唐荣行政长官,没有学问肯定是不能服众的,这位老先生明清交替之际自费到福州学习四年,深通儒理。更是在十年前(1673年)亲手创建了琉球第一所孔庙,这样的老大人可想在琉球的闽人里是什么样地位。听到有明国官员到唐荣宣旨(飞马号太大,码头上的人都以为是朝廷来颁旨的封舟)。他动都没动。这不是荒唐嘛,这都是康熙二十二年了,大明国最后一个皇帝(永历皇帝朱由榔)二十多年前就在昆明被绞死,虽然母国亡了自己也很心痛,可是人总要面对现实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等怪事由他去吧,他继续在书房写字静气。偏偏他有个极有文化的儿子程顺泽,今年才弱冠之龄(20岁),这位书生文化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创建孔庙的父亲已经觉得教不了他,定了明年让他回福州读书,吸取母国文化去了。小程越是从小研读母国文化,越觉得琉球之渺小,但是故国已经没了(明朝亡了,但是琉球的汉人把明朝的衣服穿到了清朝末年,哪怕是回清国留学),他一直引为憾事,现在这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小程才二十岁能不好奇吗,他身份敏感,于是脱下儒袍带上斗笠,偷偷跑到码头看热闹。
“父亲大人,请您正冠带,去码头迎接。”小程跪在地上一直在叩头“那就是明国人。”程泰祚穿上自己的官服,对了他的官服也是明国官服,明朝没了可琉球的官员一直到琉球亡了还是穿明朝官服。老程走在前面,小程走在后面,街上前后左右都是看热闹的人,走到码头,方司观还站在下船的地方,一动没动。看到一位穿着大明从二品官服的老者走到自己面前,他深深的施了一礼,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好像是在吟唱“美哉我华夏衣冠,壮哉我华夏故土”。这位花甲老人,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没错,没错就是这个调子,他免冠,以额触地“上国大人,来何其迟。”
那天晚上,在唐荣的孔庙明伦堂,唐荣出身的十二位正四品以上的官员和闽人三十六姓年纪最老的三位耄耋族老,外加小程(谁叫他是第一个接触明人的文化人呢),这十六位就代表在琉球国两千多闽人三十六姓,他们要讨论两件事,一个是这些明人是哪里来的;第二个是咱们怎么办。
下午的时候,在座的人里面有四位用各种身份和这些明人有过接触,有五位站在某个地方观察过,全部都是在母国读过书的,现在大家就要用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分析。一直陪同的老程最有发言权,现在他的双眼肿的像桃子“这位明悟(方司观)先生是粤人无疑,他家中一定前八代都是大儒。”他的话里充满了狂热的尊敬“我当年为了建孔庙,曾经走遍闽浙。我的诚意感动了梨州先生(黄宗羲),先生曾经把大明的祭孔文章给我吟唱了一遍,说我能不能学会都是缘法。”今天他请方司观在孔庙里展示了一遍完整的祭孔大礼,现在他觉得自己死而无憾。
钱先生没有一个人能判断出是哪里人,他说的话大家能听懂,但是无从判断(一个第一代在吕宋,后面三代在暹罗的华侨,他的口音……在座的都是文化人,去暹罗学骑大象吗)。那位王公子的口音也很怪(王浩北漂14年),那必定是某种官话,但是程泰祚听不出来。“那应该是北京官话,至少有六分像。”最高端的留学就是去北京国子监留学,在座的有两位。别人请这两位模拟说了几句,有位耄耋老人小时候陪族长接待过明国册封使,他也觉得像,有六七分像。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广东人,一个疑似北京人,一个不知道哪里人,带着三百五十个护卫,其中七成以上是真明人,自称从缅甸避战乱到了暹罗,从暹罗又来了琉球,希望琉球给他一个最小的官,再给他一个最偏远的封地(与那国岛),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与那国岛,在座的都有好几位不知道,一位正议大夫叫蔡彬的(正三品)懂这个,说这个岛子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查了查档案,说那里只有不到一百个丁,每年赋税六十石米。能开这么大的船,为了六十石米?还有个賛议官(正四品)说了一个细节,说他下午和王先生一个傻乎乎的侍卫(可怜的二狗子)聊天,那小孩说他从小都是这么留发,他们村都是,而且他家那很热,比这里热多了。这么说,还真有可能是缅甸,在座有一位家里很有钱,家里派过管家去暹罗买珍宝,暹罗特别热,缅甸在暹罗隔壁,想必也很热吧。而且这小孩眼神那么单纯编不出来的。还全村都是,这至少证明在一个很热的地方有一小片地盘一直是明国的。
“对了,那位钱先生(钱俊尧)让我帮他找一个能书写的通事,他们有一些财货要卖,后来我帮他译的,这些财货诸位大人可以看看是哪里特产。”程顺泽不愧是才子,只抄写过一遍他把货物连多少斤都能默写出来。这量很是吓了大伙一跳,可价值在座没有一位是做生意的,谁也估计不出来。马上有两位大人叫来家里采买的奴仆,让这两人分开算分开写,算这些东西值多少钱,最有可能哪里来。答案很快出来了,来源他们都说不清楚,不过来自南洋无疑。价值两个人一个得的是六万七千两,另一个算的是七万一千四百两,其实肯定值不得这么多银子,要能卖这么多王浩肯定会笑死,他们用的是采购价,而且还是零售的价格。
有位一直没有说话的法司正卿(正二品,司法部长)说道“如果他们说的是真话,缅甸有过明人吗?有身份的明人?”年轻人脑子就是快,程顺泽张嘴就说“有啊,先孝匡皇帝(永历皇帝朱由榔)和哀愍太子(朱慈煊,与他皇帝父亲同一日被吴三桂斩杀)。”这句话说出来堂上立刻寂静无声。这位惹祸的才子还在继续说“父亲大人,孩儿记得下午在孔庙,王先生并没有跪孔圣。”王浩当然不会跪孔子,大凡庙宇啊祠堂啊都有规章礼仪,孔庙他进都不想进,可是主人非邀请他们进啊。
有钱,到这年月还有几百个明人护卫,听说还有两千多被打散的部曲在来的路上,有绝世大儒辅佐,这位公子说北京官话,还和普通的北京官话不大一样,宫里的官话是不是更特殊一些?那位司法正卿站起来指着那两个奴仆“冲撞本官,来人啊,把这两个奴才拖出去打死。”刚才大家忙着讨论,忘记让这两个采买仆人下去,其中有一个还是在座一个大人小妾的远房侄子,这位张了张嘴没敢说话。
金家的族老今年已经八十九岁,是在座年纪最老的一位,他颤颤巍巍站起来走到堂中,朝着众人跪了下去“我们金家是洪武十三年奉旨来的琉球,成化年间(14651487年)也曾出过三司官,现在我们金家家道中颓,已经两代没有出过五品官。”他把头触到地上磕的蹦蹦响“我们金家是大明的人,各位大人祖上也都是闽人,请各位大人想想朝廷的恩德,也想想自己的祖宗,救救那位公子吧!”
“大爷(对老人的尊称)这是做什么,快请起来。”,上手坐着的这位叫毛龙达(官名叫做美里亲方安季,亲方两字代表他三司官身份),他三两步走过去,亲手把金家族长扶起来。能在这么错综复杂的琉球当到三司官,这位绝不是个傻子。先皇殉国的那年哀愍太子应该十一二岁,到今年已经二十一年,那位王公子年纪对上了,这是有哪位忠臣行了赵氏孤儿(可自行百度)之事啊,他请别人扶住金老,自己正冠对着馆舍方向拜了三拜“今晚这堂内一言片语,都不能说了出去,谁要是在外面讲了昏话,我毛某人就是拼着身家性命不要,也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今日之事毛某有个思量,请大家参详参详。”
大家都围在四周看着他。“那位公子如果没来琉球,”他又朝着馆舍方向拱了拱手“咱们身在这偏远之地也确实做不得什么,如今既然来了,那拼着性命总也要保他一辈子平安。”那位金老先生又要过来给他跪下,被大家拼命拦下来,毛龙达继续说“我的意思,那位明悟先生既然传话想找个最偏的岛子,那就是人家已经想的明白。人家想让帮的咱们一定要帮,人家不想让帮的,咱们绝不能瞎帮,一分不到不可,一分过了不行。”
果然是能做到三司官的人物。这政治智慧确实远超在座很多大人。不帮那就是不忠,不但对不起国对不起族还有违自己本心。但是多帮,人家是来找一个孤岛避难的,越出头露面风险越大,再帮着嚷嚷那是帮倒忙。这话说完大家是纷纷点头,当下就定下了规格,既然找的程泰祚,那就还让他继续出面,毛龙达又指了那位叫蔡彬的大人,以后接待工作就这两位,别人面上绝不过问,但凡对方有所求,都可以答应下来,至于对方要的与那国岛,六十石的官那还叫事吗。
“宠文(程顺则字宠文),你过来。”临了,这位毛龙达亲方都没忘再敲打敲打,示意程顺则跪在当中,他开口说道“你是我琉球读书人的种子,明悟先生学问如此深厚,你多与他亲近亲近,但切不可说了不该说的话,问了不该问的事,你可明白。”小程心里那个郁闷啊,心说我都这么少年老成,你咋还拿我当靶子打?“大人说的极是,小子受教了。”
琉球的事情开局很顺利,第二天朱标就带了两个伴当去周游全岛,他是任务是摸清全岛大小面积军事地理,陈侃是负责搞清楚首里城和那霸港现有的驻军,船只和装备,钱俊尧任务最多,他得把带着的货物尽量发卖,还得按照王浩计划书的品类,重要程度不断的采买、订购,每天跑个不停。他的财副郑晓松每天都跟着他,现在大船军队都在底气最硬,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人脉摸个清楚,王浩已经找他谈过后面工作思路和方向,并且许了他琉球商馆一成的股份,所以这厮干劲十足,每天恨不得干十二个时辰。要说最累的还是方司观,现在明悟先生的大名在琉球文化界那就是时尚,他每天白天会客访友,晚上饭局、花酒基本不到子时(夜里12点)不回馆舍。据说诗已经做了十几首,赋也整出来一篇。
属下都这么辛苦,王浩却连着四五天没有下地,他病了,从穿越以来就每天殚精竭力的算计,奔波,辛劳,这次又在海上连续跑了这么久,结果一上了陆地放松下来,身体立刻就跨了。唐荣请了琉球最好的医生,每天都有一位轮流在馆舍值守。既然身体动不了,他也干脆休息休息,每天几个管事的都一早到他房里碰头,说说进度和安排然后各自做事,水兵和陆战队则是每天三分之二在船警戒,三分之一出去潇洒放松,每天都留在馆舍的只有他的两个小侍卫二狗子和钱穆乡。
“二狗子你上街上看看,有什么新鲜的热带水果,去给我买些来吃。”
二狗子最近吃的好,营养丰富,嘴巴上开始长了些淡淡的绒毛。“方先生说了,不让大人吃乱七八糟的。”怎么现在连吃什么都不自由?“那穆乡啊,附近有没有酒舍会所,去找两个会唱的,请回来咱们爷们欣赏欣赏异国风情。”
钱穆乡脸上立刻绿了“大人,您别为难我,我阿爹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算了,你们出去吧,我再睡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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