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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筠番外:我妈
    江筠如约于四月降临,预产期原是10号,图的大圆满的好寓意,可能是他急着看这春光明媚的人间好景色,四日凌晨便闹腾着要出来。老人家迷信,抱着江筠眉头皱得死紧,嫌弃日子不吉利,说他多忍个两日也好。
    江淼不在意这些,拿音节开解——“阿婆你看钢琴do   re   mi   fa,第四个和‘发’同音嘞。”
    阿婆听了当即喜笑颜开,看看外头晴朗无云的大好天气,愈加认同江淼胡诌来的结论,摇着小江筠改口:“别人顶多一个发,你一回占俩,小子定是好福气。”
    后来据阿兰阿婆描述,他出生当天他妈倒是淡定得很,推了推丈夫,平平淡淡地宣布道:“好像要生了。”
    临近生产日,准爸爸倒是比孕妇还紧张,日子越近越是忐忑,连夜的失眠。这日埃德文才“昏”过去两个钟,听见动静虽是立即起了身,却还是迷迷糊糊,以为她如往日一般饿了,嘴里答着“嗯,这就去”。穿鞋时被江淼轻踹了一脚,江淼好气又好笑地睨他一眼,提声重复道:“孩子他爸,要,生——了——”,说着自己去够铃。
    这下可算把好爸爸弄了个清醒,倒不如说是吓的,埃德文一个激灵冲上前去扶着她,一手猛摁铃,傻愣愣地重复着:“哦,要生了。淼淼你别紧张,别紧张……”,也不见整间屋里最慌的还不是他。阿兰阿婆有条不紊地检查着准备好的备产包,笑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生小孩。”
    江筠有两个名,这不少见,然他有两个姓:由于属于“时代先锋”的两人跳过了领证的步骤,江淼用的亲子鉴定证明给儿子落了户,棕红色的护照上边儿写的是江筠,竹子的那个yun,第二声,据说他妈早就想好了,倒没出现什么小孩大几斤重还没定下个名的情况。另一个名字随他爸姓Meier,首名是“Joe”,和代表着快乐的joy发音相似,再从祖辈中继承了中间名Lucas,据说是一位格外擅长写诗的浪漫天文学家。
    江筠的少年期除了偶尔抱怨名字太女性化,常引起误会,倒没显出过旁的叛逆样子。毕竟当他有什么疯狂的想法时,父亲总会用心听他说完后和他一起钻研实行的方法,而身为母亲的江淼往往比他更疯。如果说江筠打算去野外生存一个月,江淼必定是那个迫不及待撺掇他去无人岛的那个。在埃德文会陪他预演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时,江淼则会在排船、shelter和用具建构上提出点意见,然后拉着父亲在无人岛对岸的私人海滩晒着太阳喝椰子,等他在第三天日落前灰溜溜地被船接回。
    江筠回顾童年,也算过得顺风顺水,家庭和谐,朋友真心,成绩不算好到拿变态满分大满贯,门门得A的自我要求还是守住了。他兴趣广,性格好,结交的好友什么样的都有。遇到零花钱被紧缩,攒钱买限量版鞋时常常惨到得蹭兄弟点的披萨,也没觉得有什么丢不丢人。直到十五岁那年的冬天,父亲出事,晚饭时江淼接了个电话,深晚回来时没说发生了什么,抱着他抖了一晚上。第二日江淼不提出了什么事,仅交代了一句“你爸得有一阵回不来”,江筠惴惴不安,知道父亲从不做出格的事,只可能是他出了意外。母亲在平复心情前不愿让他知道,他就装不知道。信息如此发达的今天,就是小学生也能熟练用电脑手机,何况十五岁的少年。他看见网上铺天盖地的报道,怎么遣词造句都表达着一个内容:   “肇事者逃逸,疑似毒驾”,每篇都跟着各个角度的照片——一辆被撞到变形的车,让他想起了纪录片里废车场处理报废车的样子,隐约能看见熟悉的尾号。有的认出了艾德文,还不忘附上他的照片,介绍他的背景,前半生就这样凝在屏幕上,那么短,张开手就能遮个干净。
    “爸爸那样的人,怎么能被这样对待。”他想,身体已是全身脱力软在电竞椅上。
    他学着母亲昏昏睡上一觉,梦里纷乱扭曲的有幼时爸爸带他拼乐高的画面,在非洲草原的帐篷里带他认星星,近的是他放学回家看到摆在桌上的性知识科普手册。说来奇怪,坐在床上时他又忘记了梦到了哪些,只记得梦见一次妈妈生病时正逢爸爸出差,梦里的他还没桌子高,身上还穿着睡衣,他抿着唇站在门前要送他。父亲蹲下身,摸着他的头说:“爸爸出门一趟,你替我照顾好妈妈,可以吗?”他含泪点头,父亲伸出右掌,他会意击上,发出清脆的“啪”声,一手抹着眼泪。这一觉睡得他头痛欲裂,醒来时枕头湿掉大片。
    江筠强打起精神,回忆着看过的未亡人们写下的书,想到家里似乎总有花,他也学会了在放学路上抱上一束,细细修剪后放在家的各处,像是在延续一个长久的传统。每晚做完作业,他会翻阅心理治疗和营养学的文献,跟着建议学煮粥熬汤,江淼回来再迟都盯着她配着清淡小菜喝下一碗。
    江淼让他好好上学,捣着汤说考不好就让艾德文打他屁股,话还没说完,就见眼泪往碗里落。江淼攥着毯子撇开头,江筠打了个虚假无比的喷嚏去拿纸巾盒,搁在她旁边时,江筠觉得鼻子酸酸的。“花粉过敏”他胀着眼眶对自己说。
    看儿子走进厨房,把碗碟放进洗碗机,“明天下午带你去医院。”江淼低头整理着文件。
    “知道了。”遥遥传来他的应答。
    十二月末,抓到肇事者,听说是个有背景的,原想仗势解决,压案件和打点的流程走得十分娴熟。先不说江家父母这么多年经营的人脉,艾德文和江淼来往多年的好友、合作时累积的结识,谁还没个大有来头的关系。看江淼是个啃不下的硬茬,对方又托人带话想私了,江淼自然不肯,她的眼里都能见到恨意,势必要让对方付出代价。忙得连轴转,硬是掘出吸毒贩毒的证据,连有背景的幕后之人都被举报涉嫌沾血的旧案,双双入狱。开庭前,对方母亲便带着他的三个姐姐堵在门口说软话,又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一直是个好孩子,只是一时糊涂”“可怜天下父母心”,又带着病历单说自己时日不多,求她手下留情。江淼冷笑,警告对方再不让开就报警。四个女人见求饶不成便开始歇斯底里闹事,骂她心思歹毒要绝他家后,“婊子”、“贱货”的一通滥骂,说她连病重的人都不善待,必下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超生,被匆匆赶来的物业、保安拉走时还诅咒江家一家不得好死,自己做鬼都不会放过她。江筠绷着脸护着母亲,身子都气到发抖。
    后面牵扯得深,利益关系错节盘根,江父甚至一度劝江淼停手,江淼不愿意,据说大吵了一架,闹到差点要断绝父女关系。另一边江淼不肯用成夫人的钱,每每听她提头,就风轻云淡地岔过话题,只说够得很,让她多顾自己身体,少操心。听说她手上卖出不少资产,用来“还人情”。江筠知道自对方闹事后,以新司机名义成日跟在身边的阿锋叔怕是来头也不小。
    开庭当天,听证席上的江淼已是肉眼可见的消瘦,连月奔波、精神的折磨和爱人迟迟不转醒的绝望,江筠听过从她房间传来的呕吐声,也见过她落在沙发缝里尚未拧开的药瓶。
    下午母子二人驱车前往医院,江筠早已习惯了在这度过一天,放下背包先是向事发以来一直处于昏迷的父亲打了招呼,熟练地收拾了探望者们留下的好意,接着抱起病床旁的花瓶进洗手间换水。等弄完一切转身,他难得见到江淼休息的样子,此时江淼正睡在会客的沙发上,卷着毯子蜷成了一团,报告和满是医学术语的文章皱成一团。江筠怕吵醒她,小心翼翼地搬过椅子写卷子,偶尔停笔揉揉眼,他会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在内心祈求道:“快醒来吧,就当是为了妈妈。”
    日子一天天过去,艾德文不见醒,偶尔有个条件反射都能让守在母子欣喜半天,居然就这样迎来了春节。江淼带着儿子守完夜,在艾德文的床边系满了手打的吉祥结,拍下一张照说日后好嘲笑他。清晨六点从医院出发开了五小时车上山参拜,寺名饶是江筠都有点印象,据说十分灵。泊完车江淼去后座取东西,自父亲出事后,他知她抄了不少经文,仍是被厚度吓了一跳。恭恭敬敬将经文交给僧人后,便去烧香请愿。大雄宝殿内,江淼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又轻又快,可那语气比起阿太家做祭祀时的祷告又有所不同,似乎更像在谈判。江筠屏息一听,这不听还好,待他听清内容,当下头都大了,哪有人这么求佛的。“淼姐”说:“万千罪孽我一人担。我生来最是自私,您罚旁人有什么用?若真心想惩戒我,冲我来就是了,别冲我妈、我儿子,也别冲艾德文。您要嫌我口孽多,便拿去这嗓子;要我做的坏事多,这条腿,这双手,这对眼,您尽数取走,别为难他们。”她一改往日掌心朝上的受福样,将掌心贴在石砖上。正逢大年初一,寺庙里前来祈愿的香客一批接一批,说是人声鼎沸也不为过,比哪儿都更有新年的样子。江筠只看得见她起来时额头带着点红,她嘴上还是不停,直道:“他们遇上我,还不算报应吗?”带着迷茫和不平,说罢再拜两回,次次都拜得深深的。
    进出的人群络绎不绝,跨出殿后她又合着手朝那金像三鞠躬。
    江筠想起祖母生气时骂过江淼天不服地不服,空长一身傲骨迟早被人磋磨,发生口角时也摔过杯子狠狠道“老天自会收拾你,你且等着!”。他再看向母亲,只觉得这桩宛若儿戏的交易怕是成了,那脊背弯得像拉满的弓,千年的野鬼终是为了僧人吐了内丹。江筠觉得眼睛发酸,他拢下围巾、清了清嗓道:“妈,走吧,爸还等着我们呢。”说着偷偷摘了手套握紧她的手。仿佛不久前还是个小矮团的孩子早已长成多点亲昵都显得别别扭扭的青年模样,他立在一旁像一棵挺拔的树,眉目间依稀还有他父亲的影子。
    “明年就给你换个活蹦乱跳的爹。”下山后江淼提高声量。江筠知道她又在嘴上逞能,顺势接道:“好,明年换俩。”末了再补上一句,“咱妈这么漂亮,两个都少了。”
    夜里带着一身香火味回到病房,江筠取了温水,沾湿帕子递给江淼。高价请的护工自然有照顾周全,江淼却坚持再做一遍。她轻柔地拭着他的脸,擦完用手贴着一寸寸划,好像要量出他变了多少,方便以后计较。
    “医生说40%的病人能在三个月恢复,6个月还有可能,1年后.....”江淼不再说,掰着艾德文的手指算月份。
    “你说你一等学位有个什么用,”她嫌弃道,“40%都争不过。”
    “你看你现在这样,又蔫又丑的,不是我吹,我这条件去二婚还是有人要的。”江筠剥着桂圆的手一顿,左耳进右耳出,把自己当块木头。江淼毫无当着儿子面的自觉,接着叨叨:“横竖还有俩月江筠满十六,新对象要是嫌弃我带拖油瓶,我就把他抓去卖屁股,养这么多年也该回点本了!”
    江筠知道她每天会做些汇报,通常是讲些不知所谓的小事,譬如W记又开新店了,XX的女儿生了,告告江筠的状,像是上次和她看电影结果自己先睡着啦之类的,语气轻松,仿佛以往饭后一家人聚在客厅会天南海北扯的琐碎。江筠没见过江淼崩溃,但有一阵江淼不知道信了哪家邪,进门就是骂艾德文王八蛋,数落他说了一年半的巴哈马没见他提,总算被她推断出了去年冬天一盒神秘失踪的奶油草莓是他下的毒手,八百年前答应了她去西班牙教她冲浪结果到现在都没实现的事也拿出来说,一听年份怕是比江筠年纪都大,江筠当场都想否认这是他亲妈。等江淼沉默时,屋子里也没多出另外一人的声音。没过几天她自己消停了,再也没用过这类邪门激将法,怎么今天又开始了?
    那头还在讲:“我字练得可好了,米米前天还夸我写得不错,我实在是太厉害了!”
    “回头我再吃个人血馒头出个书,名字就叫《一个混血男人戛然而止的一生》。把你跟刚见面的女人打炮的事说出去,让大家伙看看你这个人多没有男德。”
    “听说乔三回来了,我看他实在不错,练出来那腰、腿,啧啧,年纪轻还好骗。”
    “你是打算气死我爸骗保?”江筠听不下去了,连忙打断。
    他妈一愣,展露出近月来第一个真带着笑意的笑,摸了把江筠的耳朵说:“这都给你看出来了,你李姨教得不错。”
    胡言乱语完了,也该回去了。江淼套上大衣正要往外走,刚关了灯便听见一道男声哑着声音骂出“你...敢!”
    江淼站在暗处,艾德文看不见她在抖。
    接着一阵手忙脚乱,被推开的椅子划着地的“刺啦”声,水杯撞翻的“扑噜”声,摁下的叫人铃,男人的咳嗽声,女人捂着脸的啜泣声,比昨晚的鞭炮还热闹。
    江筠心想她有什么不敢的,让她等上个十年、三十年、一百年,花白着头发上感动中国都是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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