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凉如寒水,奶奶的长明灯在半夜里,被冷风吹灭。她无声无息地躺在棺材里面,再也不会被人歧视和冷落。天亮的时候,任浩轩的爸爸在腰间系了一块孝布,去村子里面挨家报丧,回来以后,又打电话通知了几个远道的亲朋好友。
生有时,死有地。坟地离村子不远,几个壮汉轮着镐头和铁锹,很快在坡地上打了一口井子,待奶奶的棺材被抬来以后,稳稳地被放到里面,她的人生就这样草草地收场了。
出殡回来,众人都默不作声地吃过丧饭,又都匆忙离去。此时,正是农忙季节,村中的家家户户都在抢收。邻居们帮任浩轩一家处理完丧事以后,都各自回家忙着秋收去了。人们离开后,屋子里面一片狼藉,桌子上面剩下的残羹冷炙,乱七八糟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任浩轩出门去送东西,他久久没有回来。他的三个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都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孙晓红见没人干活,她不得不伸出两只手,不停地收拾着那些爬满了壳虫和蚂蚁的碗筷,而任浩轩的爸妈毫不避人地拿着一张礼单,在大一声小一声地埋怨着,这个给的多了,那个给的又少了。这个人给信儿都没到没了良心,那个人到了也没写礼账,爱捡小便宜。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竟然被他俩吵得一踏糊涂。
就在他们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卷着一股尘烟,在院门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后,一个梳着背头的高个子男人走了下来,他下车以后,头也不回就往院子里面走,不知道为何,他的脸上的表情非常的冷漠。几个女人下车后,也大摇大摆地跟在他的身后,用居高临下的目光,不屑一顾地看着这个院子,煞气腾腾地往里走。最后一个下车的人,跟他们一个表情。从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上,孙晓红不难看出他们都是有身份的城里人。
然而,在他们高傲的目光下,这一行人咄咄逼人地在院子里面拉开阵势,他们像守株待兔一样,望着门里,看样子,只要是屋子里面有人出来,他们不用动手,用口水都能把人喷个半死。他们的脸色都很复杂,孙晓红也看不懂,也不敢去问任浩轩。这短兵相间的气氛,令她心跳加快。一场口舌之战即将爆发,她顿感大事不妙,手脚的运转速度也加快了很多。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邻居们,见门口有轿车到访,都好奇地聚拢过来,看看他们都是什么高门贵。
面对这一群不速之,院子里面的空气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好像划着一根火柴,马上能引爆一个村子。孙晓红不知道这些人跟任浩轩家,到底是什么关系,见他们虎视眈眈地站在那里,再看那些带刺的眼神时,好像跟任家有纠缠不清的深仇大恨似的,她在心里不停地猜测着,可能是任浩轩他爸妈以前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情,今天趁着这个机会,特意找上门来兴师问罪。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明明是前来奔丧,个个却像如临大敌一样,这是唱的是哪出戏啊!”孙晓红不明真相,感觉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就悄悄地躲到大门外去了。
她站在门口不停地揣测着,可是她猜了猜去,也没猜出什么恰当的原因。看着他们都绷着脸目空一切地站在门前,一言不发地等着里面的人主动出来说话,心里很是纳闷。可能是他们嫌弃屋子里面太乱太脏,故意不愿进来吧。因为城里人都很讲究,他们来到村里,不喝生水,不吃生菜,也不愿意用他们的饭碗吃饭。
她感觉这群人的来头不小。至于因为什么事情个个都气势汹汹的,孙晓红还真是琢磨不透。她快速收拾完桌椅板凳后,就从屋子里面悄悄地走到院子外面,找了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蹲了下来。
任浩轩送完家什后,走进了胡同。他见门口停了一辆轿车,连忙赶了过来。他见孙晓红一个人坐在墙根下发呆,他朝院子里面望了望,也蹲在了孙晓红的旁边。
“折腾一天一宿,是不是累了?我不想让你过来,就是怕你跟着受罪。你呀,就是不相信我,我说啥你都不信!路上荒草没窠的,竟然敢一个人往这里跑,我算是服了你了!”任浩轩埋低着头,小声地埋怨起来。孙晓红笑了笑,她无意看了一眼院门口的轿车,悄悄地说:“他们这些人也是你家的亲戚吗?”
“是啊,怎么不是?他们都是我大姑家的孩子。我奶奶一辈子就我爸和我大姑两个孩子,我大姑去世得早,她死的时候我还小,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现在,他们家的大哥、二哥和三哥,发展得都非常好,在单位里都是领导级别的人,几个嫂子也都有工作,家里的日子过得都特别好。他们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她们平时工作都挺忙的,这些年来,我们也没什么来往,我跟他们也不亲。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人家都是高门大户,也瞧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即使走在街上碰到了,你不主动上前去打声招呼,人家都不会认你这门亲戚。昨天,在你没来之前啊,他们都来过一趟了,说是今天早点儿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才来。”任浩轩平静地说着。他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说给孙晓红听。
“你说他们是你大姑家的孩子,我看根本不像。”孙晓红惊异地看着任浩轩。心想,这几个人要真是任浩轩姑姑家的孩子,他们应该尊重他爸爸才是,这怎么都跟冤家对头一样,没等见面呢,就像斗鸡一样,好像也没把谁放在眼里。不过,她不知道内情,究竟怎么回事,就没有直接说出口来。
“我也这么觉得,以前他们小的时候,日子也没现在过得这么好。我爸妈年顶年的也没少救济他们的吃粮,现在日子好了,过去的事情,也就忘了。你看他们现在多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还记得小时候遭罪那些的事儿啊!”
上辈子人的事情,总有一些纠缠不清的事情,让人很难理解。他俩正在小声嘀咕着,就听见院子里面传出来一阵连哭带嚎的吵闹声,两个人连忙站了起来,往院子里面一看,任浩轩的鼻子都要气歪了。只见院子里面拥拥搡搡地涌出一群人来。
任浩轩他大姑家那个最小的姐姐,手里举着几张一百元的钱币,一边走一边带着哭腔喊道:“你们家不就是贪钱吗?我她妈的有的是钱,看,这就是钱,我一分都不给你!你们太没有人性了。我姥姥活着的时候,天天给你们当奴才使唤,你们老两口子就暗气暗憋地欺负她。可惜她年轻时守寡,到老了,一天福都没享着,还被你们这么虐待。她给你们干了一辈子活,她老了病了,不能动弹了,你们竟然虐待她,不知道会有报应吗?她就死这么一回,你们连等都不能等,就这么给埋上了。你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你们都不是好人,早晚都得报应!”她一边哭,一边数落,满院子的人将她团团围住,她却毫不在乎。
“哎呀,这么说还是我不对了。你们好,你们孝心,那你们咋不把你姥姥接到你家里去伺候那!我看,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真要是去了你们那里,不到两天,就能给送回来,真是没孩子显干净,没老人显孝心,没事儿跑这里来装大尾巴狼,谁怕谁呀!你们不就是想看看你姥姥吗?好,一会儿找人把坟刨开,让你们使劲看,再把村里人都找来评评理,看那个王八犊子丢人现眼……”任浩轩他妈开始在院子里面撒泼了。她的骂声彻底激怒了他的两个表哥。她以为自己的嚣张气焰,能镇住这些晚辈呢。
谁知道,这些外男外女们可都不是吃素的,他们今天也都是带着怨气来的,一进院子就没好气。现在见她这样飞扬跋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的话还没等说完,立刻就被人给打断了。
“闭嘴,滚到一边去,我们在跟我老舅说话,哪里有你说话的份!知不知道什么叫蹬鼻子上脸,你要是再敢在我面前咋咋呼呼的,别说我真就不气了。今天人多,我可以给你一个面子,你要是再往前赶,咱们就找个地方说说理去,到时候有你说话的份……”见大表哥朝她怒目而斥,任浩轩他妈立刻退到了人群后面。在众人面前,她受到了这份羞辱,实在是心有不甘。可她不能容忍,又能怎样。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她已经没理可讲。还不是自己对老人不孝,外甥外甥女对她积怨太深,自己咎由自取的结果吗。
到任何时候,胳膊也拗不过大腿,像她这种刚愎自用之人,也有受挫的时候。她气呼呼地回到屋子里面,把屋门使劲一摔,脑袋朝里,屁股朝外,往炕头上一趴,就赖了一天没有起来。
“她是你老舅妈,你怎么能跟她这么说话呢?再不济她也是你们的长辈啊!”看着老婆受了委屈,任铁嘴想给她找找面子,无奈,他的话刚一出口,就被大外甥给噎了回来。
“我说老舅,你说我说你点儿啥好听呢。让我管她叫老舅妈,她还真不配。别的不问,我就问你一句话,我姥姥还是你妈呢,她活着的时候,她那么虐待她,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你平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做什么都没看见,我说你那颗心咋就那么狠呢。现在,我姥姥死了,被你们偷着给埋上了,你不让我们参加也就不计较了,我只是说了她两句话,还没等怎么样了,你就受不了了,你到底想要干啥?”任铁嘴一看大外甥在众人面前揭开了他的老底,吱吱唔唔了半天,也没话说了。两个嫂子也跟着占了上风,她们站在院子里面,仰着脸,肆无忌惮地跟着吵嚷起来,她们的一举一动跟发表演讲似的,差点儿把整个院子掀个底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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