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天光已经大亮,安怡小区被栖在成片树枝上的蝉叫闹得沸沸扬扬。
六十多岁的王红英吹不得空调,早早地就被热醒了。她起床洗了个降温澡,再熬了点儿绿豆粥,蒸了两个素馅儿包子慢条丝理地吃起来。
待吃饱喝足,她换上一条浅蓝碎花的绵绸直筒裙和平底凉鞋,再提着菜篮子出门,准备上市场买菜。
“王姨早啊!”秦晓也提着莱篮子,牵着双胞胎儿子往楼梯口走。
“王奶奶好!”双胞胎异口同声地朝王红英问好。
“哎!乖啊!这么早就上学了呀!阿福、阿乐好棒!”王红英慈爱地摸摸俩小孩儿的脸,牵过其中一个,与秦晓带着孩子一起往下走。
王诚耀在车里坐了很久。他不知道下步该怎么办。
是这样远远地看上一眼假装什么都未改变好呢,还是走上前直面事实?
他踌躇不前,举棋不定。
然而,时间并不会为他多停留一秒。
他的母亲正牵着邻居家的孩子和人边说边笑地朝大门口走来。
王诚耀再无时间多想,“呯”地一声下车关门,急冲冲地走上前去,站在了大门的正中央。
虽说安怡小区的大门很大,足有十多米宽,但当一个人突兀地站在正中央一动不动的时候,还是怪异地令行人多看两眼,尤其这还是个长像英俊、衣着考究的,面露颓色的年青男人。
王红英和秦晓牵着孩子穿过大门时当然也不例外地看向了王诚耀。
然而,也就仅仅是瞥了一眼而已。
“王姨,要不中秋节您和我们回咱老家住几天吧!不是我夸,我们那儿的小吃可是上过央视美食节目的,味道绝对合您意!”
“这……我考虑考虑吧。我们学校说是要组织退休教师去隆源寺旅游,不知道有没有冲突。”
“王姨这退休日子可逍遥啊!才出国玩儿了一圈,这就又有活动等着啦!”
“哎,我要有儿有女操心,哪儿还有空往外瞎跑?所以也别羡慕我,一个孤寡老人,只能自己找事情乐一乐罢了。”
“王姨瞧您这话说的,放心吧您嘞,我们就是您的亲人,阿福、阿乐就是您的孙子!成欢膝下就现在这样儿了。”
“哎,好……好!”
王诚耀跟在两个有说有笑的人后面,听了一路,心也碎了一路。
他再也走不动了,目送母亲走进市场后,便颓然地跌坐到了地上。
热轰轰的太阳正逐渐释放着它的威力,过往行人或摇扇或擦汗,无不被这日头烘烤得莫可奈何。
但是,此时的王诚耀再也感受不到丝毫光亮和温度了,他的身体如坠冰窑般瑟瑟发抖,紧握的拳头抵在水泥地上已隐隐有血丝渗出。
“小伙子,你这是哪儿不舒服吗?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拄着拐杖,提着豆浆、油条,停在他身旁关切地问道。
王诚耀抬头看了看陌生的老大爷,心理悲凄地想:陌生人,我真的变成了陌生人。
他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朝老大爷深鞠一躬,转身失魂落魄地向自己的车走去。
“真的是一切都变了吗?”王诚耀倒车、加速,再次汇入了茫茫车流。
凌三早上一到公司,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往常上班前二十分钟窃窃私语的,溜岗窜岗的今天似乎突然都转性儿了,个个神情严肃地忙着自己的事。
这种异常让凌三想去茶水间倒杯水,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正当她坐在座位上准备打开电脑时,隔壁人事部的八卦姐夏婷伸出脑袋朝凌三挤了挤眼睛。
凌三识趣地低下脑袋靠近隔板,示意夏婷说话。
“听说老总今天要来。”化着精致妆容的夏婷瞪圆双眼,气沉丹田,说出的话愣是没一个字用了声带。
“哦?”凌三也配合地只用嘴唇拱出一个圆儿。她心理奇怪:王诚耀不是天天都来吗?
接着她又一想:不会是昨晚上……
“大家注意了!”肖柯的声音打断了凌三的猜测,她随众人一起抬头看向西装革履且一脸严肃的总经理助理肖柯。
“还有半个钟头,我们的bss阮总就要过来了。虽然阮总平时不怎么来公司,但我们的情况他都是十分关注的。所以大家也不要太拘谨,该干嘛干嘛。我相信大家真实的工作状态一定会给阮总留下良好的印象。好了,大家做事吧。”
肖柯说完便转身走出了公司。估计是去恭迎大驾了。
“夏姐见过阮总吗?叫什么名字?”凌三难得主动八卦一回,扯了扯夏婷衣角,俩人端着杯子往茶水间走去。
“没见过,也不知道叫什么,感觉挺神秘的。我也才在这儿干了一年多时间。公司有什么大事儿,一般都是肖助向上头汇报,再领圣旨回来执行。”夏婷歪了歪嘴角:“听说公司成立就是阮总一时兴起的玩笑,所以才这么爱搭不理的。”
凌三将杯子倒满开水烫了烫,倒入水池后,放入苦荞,再浇上热水。
她摇了摇杯子,接着问:“公司是他一个人的还是与别人合伙?”
夏婷摇头,表示不清楚,随后也跟着朝自己的杯子添满了热水。
“小铃铛,你这关心点有点奇怪哦?你怎么不问他是男是女、长得帅不帅、结婚了没有?”夏婷一脸好笑地问道。
“那你知道?”凌三反问。
“我当然……不知道!”夏婷咬牙。
“走吧,回去工作了。”凌三笑了笑,提醒道。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肖柯看着虽是一副娃娃脸,人却十足的精明。在意动干了两年多时间,所有人不管老的少的都得通过他与老板沟通交流,这除了阮总不喜与人打交道的缘故外,还有他的确能力出众的原因。
今天早上刚起床的时候,他接到了阮总的一通电话,说是已经到了行川,准备到公司看看。
肖柯挂了电话后有好几分钟脑子呈一团浆糊状。
电话另一端传过来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但连起来要表达个什么意思,他是一点儿也没弄明白。
于是,他走进洗手间洗了把冷水脸,这才渐渐神魂归位,急哄哄地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说出这个惊人大消息。
公司其他人怎么想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经过自我调节后,他现在一点儿也不紧张了:阮总是个典型的技术宅,除了平时不爱搭理人这一点外,其它的都还好。
只是,他站在地下停车场公司专属停车位恭侯bss大驾时,仍是不自觉地瞎猜着,阮总这突然袭击究竟为的啥。
其实阮铮也不知道自己为啥突发奇想,大半夜不好好拼装机械,反倒开着车子连夜赶到行川来。
他一惯夜猫子习性,生物钟早和正常人对立了。他看了下时间,快八点半了,是他准备睡觉的时候了。
他打了个哈欠,强睁着眼睛,在gps定位的帮助下,成功地将自己那辆军绿色大切诺基开进了茂源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阮总,您来啦!”待阮铮将车停好后,肖柯及时上前拉开了车门。
“肖柯?”阮铮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助理,怎么这么嫩?未成年?我雇了个童工?以前都是视频联系,这是第一次面对面交流,感觉……呃,有点儿不太习惯。
“你多大了?”阮铮把疑惑问了出来。
“哦?我……我下个月就满三十了。”肖柯被问得有些无语,要知道他可是阮铮亲自招进来的。
“阮总。路上辛苦了!”见阮铮不再开腔。肖柯一边引路一边找话。
和阮铮只简单打过眼不同,肖柯暗暗地格外细心地打量起了阮铮:三十多年,一米八左右,偏瘦,剑眉挺鼻,一双古潭似的眼睛毫无光彩,呃,像是要睡着似得靠在电梯墙上眯着。下巴上冒出来青色的胡子茬……没剔!
再往下看,唔:背心、沙滩裤、托鞋!
肖柯吞了一口唾液,呵呵,我们的阮总大人真是洒脱随性啊!
电梯很快就到了9层,肖柯轻咳一声:“阮总,我们到了。”
阮铮适时睁开了双眼,站直身子,伸个懒腰走了出去。
而这时的公司一干人等,男男女女,正按照肖柯先前的指示该干嘛干嘛,确实给进来的阮铮一副员工奋力拼搏的忙碌感。
“大家先停下手中的事,我们一起欢迎阮总于百忙中抽空过来视察工作。”
众人依言站起身,面向肖柯身边的,呃……苍桑大叔拍掌:“阮总好!”
阮铮被三十来人整出的阵仗吓到了,一改躬腰三道拐的站姿,向大家挥了挥手,再哈哈两声:“大家好,都辛苦了!忙你们的。”
说完,他也不再理会众人,问肖柯:“我办公室在哪儿?”
肖柯赶忙引路,带着阮铮往里走。
“哦,那你忙你的,我睡觉了。有事不要打扰我。”看了眼办公室简单的格局,阮铮将肖柯轰出去,拉上窗帘,挪开办公桌上一应物品,倒在桌上开始呼呼大睡了。
目送神秘bss走进办公室后,公司一干人等感受可谓复杂:吃惊的、幻灭的,甚至爱好清奇交囗称赞的,不一而足。
凌三是这些人当中唯一感到一丝怅然的。
看来,王诚耀确实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不知道现在的他是个什么样子,是否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而此时的王诚耀并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乃是自己许愿所致。他只知道自己的人生荒谬到了极致。
他把车开到了行大附属医院的停车场。
他是来找神经外科的主治医师丁沐的。
那个人,不久前又和他大吵了一架,争吵的焦点是分手还是不分手。
其实那是个无解的难题。说到底,是他懦弱,没有担当。
喜欢同性应该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丁沐和他是大学同学,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两个人就自然而然的在一起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母亲的感受,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满足的。
当年被游戏里的队友阮铮相中,得以借助他的资源进入开发区成立广告公司,一方面是为着帮阮铮赚钱养活自己,摆脱家庭束缚,另一方面则是他想等钱赚得够多了,社会地位逐渐提高了,自己的需求就会得到更大程度的保障,这性取向的问题也便不会被无端垢病。
然而,这么些年过去了,事情并未朝着他规划的方向发展,他成了一个彻底的失败者。
他不敢走下车去找丁沐。
他害怕再次品尝母亲遗忘他时,对他产生的巨大打击,那种相逢却不识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他掏出手机,十分熟练地拔出了一串号码。
未响两声,那边便接通了电话。
“您好,请问哪位?”
“木头……是我。”
“木头?很抱歉,我不是木头,您打错电话了,再见。”
“嘟嘟嘟嘟……”
木头这个绰号是上学第一天,他给同寝室的丁沐取的。那是个初秋的下午,点点阳光透过树叶,径由窗户玻璃照在了皮肤比女生还要白晰的丁沐脸上。
那时的丁沐呆呆的,坐在下铺,在他一声“麻烦让让”的提示声中,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看他。
缘分是多么奇妙啊!一个医学专业,一个广告专业,因为学校扩招宿舍紧缺,竟这样住在了一起,发生了完全改变他命运的纠葛。
“木头”这个绰号横在他与丁沐的十年记忆中,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是他心之所喜的美好,是他一切苦痛的根源。
随着丁沐毫无留恋地挂断电话,他知道,他俩的故事就这样毫无悬念地彻底消散于苍茫之间。
心脏似乎没有预想中那么疼痛。
是不是早有预感,早知道答案?
王诚耀突然好奇起来,他现在开的车,银行卡里的存款,还有位于开发区公司和公寓,呃,对了,梁冉的坟墓,是否都还在那里?
于是,他像是在检阅仪仗队似的,开始对能证明他存在的一切展开了机械似的检查印证。
他想,如果全都没了,他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必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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