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妃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沉默许久,直到君墨影搂着梦言进门,几乎要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绮妃才又急声道:“皇上可是担心臣妾会对浅妃不利?”
君墨影脚步微顿,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倒是梦言在他怀里动了动,几不可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皇上尽可放心,就算浅妃再是受宠、臣妾再是羡慕,臣妾都不会去害浅妃的。虽然如今浅妃已经不记得臣妾,可是在西阙的时候,臣妾是真的把她当妹妹来看的,又怎么可能……”
“朕什么时候说你要害她了?”君墨影口气不耐地打断了她,眉宇间闪过一丝冷厉,“你这样三番两次地解释,只会让朕觉得你是在别有企图。”
“若是你对浅妃除了关心之外,确实没有别的心思,那以后就少来梦央宫。她现在根本不记得你,你的安慰对她来说和陌生人没有任何区别,又何必多此一举?”
梦言皱了皱眉。
君墨影显然已经不想再听绮妃啰嗦,搂在梦言腰间的手微微使力,带着她进了殿中。
或许旁人不知,梦言却感受到了他动作中的一丝强势。
刚开始可能她还看不出什么,可是这么几次下来,她发现这个男人似乎很不喜欢绮妃。
准确地说,是不喜欢她和绮妃接触。
宫门外,绮妃全身紧绷地站在那里,垂在两侧的双手止不住颤抖。
帝王都已经这么说了,她还能怎么办?只有主动离开。
可是她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帝王突然之间就如此厌恶她?别说是像从前那样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说话了,如今就连一个好脸色也不肯给她。
感觉到梦央宫那些人落在她身上的异样目光,绮妃脸上闪过一丝难堪,虽然她尽量保持着平日里高傲的风度,可紧抿的薄唇还是泄露了她此刻不虞的内心。
以后这梦央宫,她怕是来不了了。
帝王故意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说这些话,为的就是让他们以后见她就把她拒之门外吧?
绮妃转身,一步一步,眼底的凄廖逐渐被担忧所替代。
梦央宫正殿里,君墨影一直没有开口,梦言也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两人像是在比谁的定力更好似的。
半响,梦言凝了凝眸,嘴角咧开一抹笑:“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跟绮妃接触?”
这问题问得明显有些多此一举,因为答案无疑是肯定的,单看他每次都把绮妃从她身边赶走就知道了。只是梦言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些答案,或者说是之所以如此的原因。
可是没有。
她细细端详着男人脸上的每一分神色变换,然而,除了温柔地对她笑以外,没有其他任何表情。
“难道言言喜欢她么?”
君墨影撩起她垂在额际的一缕发,垂下眼帘,姿态优雅地拿在手里把玩:“记住,在这宫里面,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他们看起来都是真心待你,也不要随便把心交了出去,否则后悔的只会是你自己。”
梦言险些就脱口而出:这些人里面也包括你吗?可是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起码到目前为止,这个男人对她都很好,没有必要问这个。若是将来的某一天,她发现连他也是不能信任的,那么自此不信便罢,仍是无需多问。
有些事,只能靠自己的眼睛去看,单靠问是没有用的。
所以到最后,她只是点了点头,嘴角笑容不减:“恩,我知道了。”
绮妃这一路都走得浑浑噩噩,心里又是嫉妒又是恐慌,又是害怕又是忧虑,所有这些复杂的情绪一股脑儿地全涌上,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淹没。
没等她回到华章宫,半路就被太后的人请过去了。
绮妃知道太后喜静,平日里都是免了妃嫔拜见之礼的,更别提是主动召见哪个妃嫔。加上太后素来不喜欢她,对着其他妃嫔起码还能和蔼一笑,对着她的时候却平淡得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所以这次召见她,绝对不简单。
可是想来想去,她也想不到原因。
罢了,绮妃摇摇头,等见过之后自然知晓。
进梦鸣宫拜见了太后,起初并没有聊到正题,太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关心着她的身体和近况,看上去还真像是极喜欢她,单纯地请她喝个茶而已。
绮妃不禁嘲讽地勾了勾唇。
“听说绮妃方才去梦央宫了?”太后手执茶盖,一下下地拨着浮起的茶沫儿,似乎只是不经意地问起这个,和方才那些关心她的问题一般无二。
可绮妃知道不是。
若是她没有猜错,这才是太后今日找她来的重头戏。
“回太后,臣妾确实去了梦央宫。”
“恩。”太后点点头,梦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晃了几下,闪耀得让人无法直视。
“去看浅妃的吧?”太后微微抬眸,瞟了绮妃一眼,“你们都是一道从西阙来的,想来关系应该不差,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绮妃如实道:“其实,臣妾并未能够见到浅妃。”
“哦,这是为何?”
“臣妾去梦央宫的时候,浅妃并不在,似乎是去龙吟宫找皇上了,后来又是和皇上一道回来的。臣妾估摸着,皇上不愿意见到臣妾,所以看到臣妾在那儿,就直接让臣妾回来了。”说到这里,绮妃苦笑一声,“臣妾甚至还没来得及和浅妃说上半句话。”
“你这孩子,就是心性太单纯了。”太后叹了口气,满眼怜悯地看着她,“你怎的就知道是皇上不愿见到你,而不是浅妃不愿见到你?”
绮妃一诧。
“太后……”
“哀家本来不想说这些的,但实在是不忍心看你这样。你想想,这其中若是没有谁说了什么话,皇上何至于做到这一步?”
绮妃眸色一闪,心里已经明白了太后的意思,也猜到太后今日找她来究竟所为何事。
但她现在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臣妾愚钝,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知道她在装傻,却也不介意,慢条斯理地道:“浅妃那性子,平日里瞧着确实是个人畜无害的。只不过,人心隔肚皮,谁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太后很认真地看着绮妃,完全就是一幅为她着想的样子。
绮妃心里冷笑,确实是人心隔肚皮啊。
明明从前讨厌她讨厌得跟什么似的,现在却装成这样,真当她糊涂到什么地步了,看不出来这是想拿她当枪使么?
“太后,臣妾从前与浅妃私交甚好,所以臣妾相信她不会是那种背后嚼舌根的人。”
“你也说了是从前,可现在呢?如今她圣眷正浓,可曾想到过你半分?”太后蹙着眉,语气凌厉,“更何况你们二人长伴君侧,谁能保证不会因此生出嫌隙?”
沉默片刻,太后才敛了神色,叹口气道:“哀家知道你心肠好,或许浅妃从前也是个好的,可如今她不是失忆了么?过去的事情都不记得了,难免会做出一些有违本性的事情来。”
“你想想,你早已被封为妃子,她那时却只是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小主,换了谁都会心郁难平。虽然哀家知道皇上的意志不是随便一个人能左右的,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人也知道,难免就会有人恶意地揣度你,觉得是你不肯给浅妃引见。久而久之,或许浅妃也这么认为了——毕竟她如今没了记忆,不是吗?”
绮妃脸色变了几变。
不得不承认,太后的话戳到她心窝子里去了——不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的梦言,看似都是那么单纯无害,却都是她看不透的存在。
可就算如此,眼下她也不能主动应承这档子事儿。否则日后算起来,太后顶多是随便说了两句话,她却是真正做了事的那个。追究起来,她只会多出一条诬陷太后的罪。
“太后说的有理,只是就算如此,臣妾又能怎么办?”绮妃叹了口气,“臣妾如今只是个不受宠的妃子,浅妃才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啊……”
“这种事,谁说得准?”太后勾了勾唇,笑得嘲讽。
“深宫之中,最不可测的就是帝王心。今日站在最高处、明日就跌到最低谷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起码在哀家看来,你就比那浅妃要好得多,生得好,性子也好。只要皇上能有机会单独见见你,哀家相信,他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
绮妃心里一惊,忙道:“谢太后抬爱,臣妾愧不敢当。”
原来除了借她之手除去梦言,太后还想让她抢回皇上的心。
可她想不通的是,太后明明很讨厌她,这种事为什么不去找别人?
难道为了除掉梦言,连她也能被接受了?
若是果真如此,那太后对梦言的防备与厌恶还真不是一点点。
绮妃皱了皱眉,低垂的眼帘中闪过一丝暗芒。
御书房。
小安子匆匆地从外头小跑进来,行了个礼,赶紧说:“皇上,绮妃娘娘并没有直接回华章宫,而是去了太后那里。”
君墨影眉心一拢:“太后派人请的,还是她自己去的?”
“是太后派人请的。”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话音刚落,御书房外的小太监就立刻进来禀报说:“皇上,绮妃娘娘求见。”
君墨影眉心蹙得更紧:“她来干什么?”
回头对着李德通道:“你出去看看。”
李德通应了声“是”,开门出去,就见绮妃一个人站在风口里,发髻都吹得有些乱了,整个人像是陷在深深的沉思里,连他出来都没看到。
还是李德通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绮妃娘娘”,她才反应过来。
“李公公好。”绮妃微笑。
“奴才不敢。”李德通无论对着谁都是笑眯眯的,谁让这后宫的风向转得太快,要是哪天得罪了某个潜在的主子,那可划不来。就好比太医院那群老家伙,可不就在无意之中戳到帝王的心尖尖了?
“皇上正在里头忙着,特让奴才出来问一声儿,娘娘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哦。”绮妃勉强笑了笑,“是这样,本宫先前惹得皇上不高兴了,所以特地让奴才们熬了点汤,想给皇上赔个罪。还望李公公能替本宫通传一声,说两句好话。”
说着,她就从腕上取下一个通体透亮的翡翠镯子,往李德通手里一塞。
办事儿要花钱,无论在哪儿都是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李德通也不拒绝。这档子事儿啊,甭说是他,就连帝王也是默认的。宫里的规矩嘛,谁不知道?
“娘娘在此稍候,待奴才进去给娘娘问问。”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奴才也不知道这事儿成不成,皇上近日实在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
绮妃点点头:“本宫知道的,不管成与不成,都先谢过李公公了。”
话虽如此,绮妃心里还是禁不住冷笑。
公务繁忙?
若是果真如此繁忙,怎么就脱得开身夜夜留宿梦央宫,连龙吟宫也不回了?
当然,绮妃面上是半点不敢表现出这种意思的。
李德通进去把绮妃的话复述一遍之后,满心等着帝王拒绝。虽然在他眼里,帝王是不可能独宠某个女人的,可按照最近这势头来看,浅妃无疑是块宝贝香饽饽。
所以当帝王沉吟片刻,回了一声“恩”之后,李德通脸上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好?
好?!
所以帝王这是要去华章宫的意思?
“没听到朕的话吗?”君墨影蹙眉睇了他一眼。
李德通身子一抖:“奴才该死,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回绮妃娘娘。”
说完,李德通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君墨影眸色复杂地看着门口的方向,眉宇间闪过一道几不可见的冷幽寒芒。
绮妃原本也没有对此次相邀抱多大期望,只是碍着太后跟她说的那些话,不得不装装样子罢了。否则若是惹得太后不快,难保会想出什么损招儿来对付她。
可是李德通再次走到她面前,说的竟然是帝王应下了?
绮妃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果然啊,人没有期望才不会有失望。当她满心以为帝王不会跟她回去的时候,突然接收到这样一个消息,竟是激动得满心澎湃。
想想也真是够凄惨的,从什么时候起,就连和帝王吃个饭,她也能高兴成这个样子?
梦央宫里,梦言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过来用膳。
桌上的饭菜都已经准备就绪,还是没有看到君墨影的人影,梦言不禁纳起闷儿来。那右相的胆子怎么这么大,说啥重要的事儿,说得连皇帝的晚膳时间也敢耽搁?
梦言扯了件披风给自己披上,准备去外头看看。
“娘娘,还是让奴婢去吧。”冬阳想阻止她,外面天儿这么冷,何必让主子跑一趟呢,她这做下人的去看看就成了。
“没事儿,都穿这么多了,冻不着我的。反正我坐在这儿也是干等着,还不如出去看看呢。”
一出门就看到小安子急急忙忙地跑来,脸上的表情似乎很纠结,看到她的刹那,又变成了惊讶:“这么冷的天,娘娘怎的出来了?”
梦言笑了笑,不答反问:“你跑这么急干什么?是皇上有什么事儿,所以不能来了吗?”
小安子的表情顿时又回归纠结,尽管他极力想要掩饰,梦言还是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而逝的为难。
支支吾吾了半响,小安子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地道:“回娘娘,皇上去了华章宫,让奴才来说一声,今日就不过来了,让娘娘不必等他。”
梦言挑了挑眉,华章宫?绮妃?
“好啊,我知道了。”梦言嘴角的弧度扬得更高。
小安子一愣。
待他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已经转身入了殿,只留下一个玄色的背影给他。
小安子叫苦不迭,这叫什么反应啊?这主子该不会把怒火发到他身上吧?
想想他也真是够命苦的,说好听点是李大公公的徒弟,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都只能由他来做。师傅肯定是不愿得罪人的,随便找个小太监来回梦央宫这主子又显得敷衍,所以最后这种事肯定就得落在他头上。
小安子叹了口气,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折回,准备回话去。
梦言回到殿中,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冬阳不由诧异:“娘娘不等皇上了吗?”
梦言盯着个鸡腿咬下好大一块肉来,塞得嘴里满满,腮帮鼓鼓:“恩,他今儿个不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冬阳总觉得主子虽然在笑,可这笑容里面似乎含了几分阴森森咬牙切齿的意味,而那个可怜的鸡腿就成了她撕咬的对象。
冬阳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不好再问,只是默默地发现,主子今天好像吃了两碗米饭——平日里,主子只爱吃肉,不爱吃饭。
好诡异……
华章宫。
饭桌上,绮妃小心翼翼地给帝王布着菜,言行举止也不敢再像以前这么放肆——当然,以前她那也不能叫放肆,只是偶尔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罢了。不像现在,连一个笑脸都得端着,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得罪了帝王。
只是帝王的样子,看起来很沉默,似乎连用膳的时候也在忙着想事情。
君墨影确实在想事情,很多很多事情,而他所想这些事情的主角都是同一个。
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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