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黄沙滚滚,属于初冬的萧索已经席卷了整个江南,到处都是枯败的落叶断枝。
影月生平头一次不顾帝王的旨意,出声阻止:“皇上,让属下跟您一起去吧。”
断木崖,这种地方一听就危险到了极点,若是一个不小心……影月根本不敢想。
可是现在他劝是这么劝了,帝王肯听他话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或许唯一可以拦得住帝王的人,此刻还在齐王府里刚刚醒来。
早知如此,当初他们在齐王府收到对方来信的时候,他就该去偷偷解了皇贵妃的穴道。
果然,君墨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直接拒绝道:“不必了。他们说了只让朕一个人去,若是你跟着,他们会对寒儿和暖暖不利。”
信上说得很清楚,只要多带一个人,就把他们的孩子从断崖山扔下去。他这辈子大的小的赌注不知道下过多少,但是他的孩子,却不在他可以拿来赌的范围之内。
何况,若是寒儿和暖暖出了一丁点的意外,那小东西会疯的吧?
影月挣扎了一下,冷峻的侧脸紧紧绷在一起,嗓音却透着一股执着的意味,“可皇上明知那是一个陷阱,若是孤身前往,即便可以救回太子和长公主,那皇上的安危,谁来负责?”
君墨影答非所问:“你带人在断木崖下面埋伏,若是被人发现,就把人解决干净。”
临走之前,又说了一句:“过半个时辰朕若是还没有下来,你就带人上去。”
“皇兄——!”
君寒策马飞奔过来停在帝王身后,跳下马道:“皇兄,您要的消息,张进已经问出来了。”
“郁芳华松口了?”冷淡的声音似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对此并不感兴趣,不等君寒宵回答就直接继续道,“这件事不只是那日刺杀我们的黑莲帮所为吧?”
君寒宵严肃地点点头,“皇兄猜得没错。黑莲帮的确被人控制了,虽然他们原本只是一帮乌合之众,可是近两年却成了江湖上新起的一股势力。”
说得越多,他的眉头就蹙得越紧,“据郁芳华说,去跟黑莲帮帮主联系的通常都是一个叫流风的。不过流风也不是他们的主子,只是一个传达命令的。有一次郁芳华偶然听到他们的谈话,提到了一个称之为主上的人,如果所料不差,那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君墨影眯了眯眼,照这样说来,那个所谓的主上密谋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
君寒宵看着他的脸色,试探着劝道:“皇兄,臣弟怀疑今日绑架的应该就是那个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断木崖上不安全,对方摆明了是……皇兄您不能就这样上去。”
君墨影当然知道他省略的是什么,对方今日摆明了就是要自己的命,可若是不去,那就会让寒儿和暖暖成为弃子。
弃子的下场,唯有一死而已。所以就算明知危险,他也不可能放着他的孩子不管。
“不用说了,朕意已决。后面的事情朕都跟影月说过,若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眉心微微一蹙。
君寒宵近乎惶恐地瞪大了眼,心跳不知道漏了几拍,这辈子他还没有过这么害怕的感觉,他无所不能的皇兄现在要说什么?若是……
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皇兄,没有发生的事情,您不喜欢做假设的,对吗?”
如果仔细听,甚至不难听出北风吹乱的漫漫黄沙之中还有他几不可闻的颤音。
君墨影看了他一眼,平静无澜的眸中透出一丝欣慰,帝王之家能有这样的亲情,于他而言实属难得。
他知道,就算他现在什么都不说,寒宵也会把所有可能的情况处理好。既然如此,他确实没有说的必要了。
所以到最后,他只是点了点头,道了声:“恩。”
转身的背影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君寒宵看着这样的他,垂在两边的手掌陡然紧紧握成了拳头,脑子里突然窜出了一句话——越是无情淡漠的人,一旦爱上,就越是深情。
他以前常常觉得,皇兄若是一辈子都绷着那张冰山脸,一定会很累。这辈子似乎从没有皇兄想得到或是追求的东西,就连江山皇位也不过是因为父皇传了下来。所以当小皇嫂出现的时候,他一度觉得庆幸,皇兄脸上终于有了正常人该有的表情,也有了正常人该有的情绪。
可是这一刻,他却觉得,作为一个帝王,或许没有感情才是最好的。
起码不会让人将此作为软肋来威胁。
一个人有了软肋,就不再是无懈可击的完美不败之身。
君寒宵无比确定,要让一个皇帝亲自冒险去救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儿子,也是一件万般荒谬的事情。古往今来,帝王大多无情,父子手足残杀的事例比比皆是,所以换了他们祖先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牺牲自己去救什么所谓的儿子。
只可惜,寒儿和暖暖不是一般的孩子,他们是皇兄和他心爱的人所生的孩子,无可取代。
他捏了捏眉心,问:“影月,皇兄让你过多久上去?”
“半个时辰。”
“人都安排妥当了吗?”
“是,皇上先前就已经安排好了。”
“让他们都注意点,对方也不是简单的角色。”
“属下明白。”
君寒宵其实也知道皇兄亲自安排的肯定没有问题,还是不由说了这么几句,或许只是想在这前所未有的漫长的半个时辰里消磨时间。
齐王府。
梦言一脸漠然地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饭菜,完全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
齐王妃和龙薇对视一眼,静默了片刻,开口劝道:“皇嫂,你好歹吃一点。皇上出去只是为了把太子和长公主带回来,不会有任何事,你现在这么饿着自己也不是办法啊。”
“我真的不想吃,你们让我静一静。”
梦言撑着头疲惫地靠在桌上,她现在也不是想矫情什么,只是半点饿的感觉也没有,心里唯一在想的就是君墨影和她的两个孩子。
“皇贵妃,门口有人要见您,您看……”齐王府的下人进来禀报。
“混账!皇贵妃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吗?”龙薇怒斥打断。
守卫连忙道:“小人该死!小人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皇贵妃,只是那人提到了太子和长公主,还有……”他吞了口唾沫,“还有皇上……所以小人不敢不来禀报!”
梦言的脸色登时一变,“什么皇上?他说皇上怎么了?那人现在在哪里?”
龙薇的嘴角抽了抽,若不是现在时机不合适,她一定要调侃两句:人家明明还提到了你儿子和女儿,你怎么尽想着你的皇上?
“皇嫂,你别这么激动。”齐王妃站起来,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对那守卫道:“你慢慢说,要见皇贵妃的人是谁,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回王妃,小人也不认识那个人,他只说,要是皇贵妃对皇上或者自己儿女还感兴趣的话,现在就出去见他,他会当面跟皇贵妃说。”
说话这么难听,肯定不是自己人。龙薇这么一想,立刻就拉住梦言,“皇嫂,那人来历不明,要是他意图……”
梦言拂开她的手,“总要看看才知道,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龙薇沉默了片刻,知道现在怎么劝都是没用的,更何况要是真的有什么事她也耽搁不起,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我陪你去吧。”
梦言也没有拒绝,“好。”
等在外面的是流风,看到梦言,他甚至很善意地露出一抹微笑,“皇贵妃。”
梦言顿了一下,道:“你想说什么?”
“我来这里,只是想请皇贵妃跟我走一趟。”很开门见山的回答。
龙薇顿时就怒了:“你到底是谁?皇贵妃身份尊贵,凭什么要跟你走一趟?”
“要是皇贵妃可以弃自己的太子和长公主于不顾,那就另当别论了。”
虽然语气看似恭敬有礼,言语之间的威胁意味却已经很明显了。
龙薇狠狠瞪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抓紧梦言的手,“皇嫂,你不能跟他走。皇上说了,让你好好在这里等他回来的,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这个人就要你跟他走,要是他骗你怎么办?”
梦言拍了拍她的手,抬头看向流风,眸中掠过一丝寒凉的嘲讽,“不可能随便来一个人我就跟他走,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儿子女儿在你手里?”
“非要证据么?”流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既然如此……”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块金锁片,“这个够了吗?”
龙薇一直在观察梦言,自然不会错漏她此刻煞白的脸色,虽然她不知道这东西意味着什么,可是很明显,这应该是太子或者长公主的贴身物品。
她咬着牙朝梦言摇了摇头,尽管她知道这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流风嘴角微微一勾,兀自把玩着手里的东西,“皇贵妃应该不会不认得这个吧?”
梦言伸出手,冷冷道:“把东西给我,我跟你走。”
流风被她眸中的冷色震了一下,这是……就连被他拿着她孩子的东西也让她觉得不满了?
很大方地把东西朝梦言手里一扔,“那就走吧,皇贵妃。”
梦言才走了一步,又被人拖住,“皇嫂,不要去!”
她皱着眉回头,“薇薇,你知道我不可能拿我的孩子来赌。”
一点点的危险都不可以。
天色渐暗的街头,流风步伐稳健地走在梦言身边,既不会走得很快,也没有要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意思,倒像是完全不担心她会跑了。
没多久就有人给他们牵了马车来,梦言一声不吭地跳上去,流风挑了一下眉,紧随其后。
马车很大,除了马蹄和轮毂滚动的声音,车厢里寂静得只能听到寒风拂过的绵长悠远。
梦言一直盯着窗外,哪怕窗户紧闭,从她这个方向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东西。
流风时而会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时而也会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意味深长的审视。
“小七,过去的事,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想起来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梦言黑长的眼睫微微一颤,掀起眼帘斜了他一眼,淡漠、嘲弄。
“又是小七?”她凉薄地勾唇,“你这样笃定的口吻,好像我不承认也不行了。”
她像是在笑,笑容里你却不带一丝温度,“从我一年前失忆开始,就总是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有没有想起过去的事。经验告诉我,这么问我的人,肯定是跟我过去那段记忆有关的。你们绑了我的儿女,又威胁我的丈夫,怎么现在你打算告诉我,我们关系匪浅吗?”
说完,她微微挑眉,漆黑的没有光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落在流风身上,等他一个答案。
流风听着她言语中毫不掩饰的讽刺,皱了皱眉,“你仇视我?”
尤其那一句“我的丈夫”,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直白得像一把尖锐的刀。
她怎么可以这样?
就算失忆了,她怎么可以这样。
他不得不庆幸,此时此刻坐在她面前的是他,听她说这番话的也是他。否则要是被主上听到她这么说,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尽管那个男人从来没有表现出什么来,可是他很清楚,小七是不一样的,在主上心里,也只有小七是不一样的。
梦言看着他紧绷的脸上闪过一丝薄怒,快而淡,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几乎捕捉不到。她完了弯唇,只觉得很可笑,“不然,你觉得我应该给你什么好脸色?”
流风沉默不语,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她将近一盏茶的工夫,才神色如常地收回视线,“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我不想跟你计较。”
“哦,照你这么说,好像还都是我的错了。”梦言轻轻笑了一声,她垂下眼帘,撩了缕头发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看来有什么你想让我记起来而我没有记起来的事?”
流风自问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可是现在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只想掐死这个女人。
冷冷地瞪了她半响,冷哼道:“我没有权利告诉你。”
梦言耸了耸肩,“不说就算了。”
明明就是他自己先提起的,现在搞得好像她很有兴趣知道一样。
马车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压抑起来,流风气闷地坐在那里,脸上明显写着“我不爽”三个大字。
“大人,到了。”
直到马车停下,外面的车夫传来这么一句,梦言才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流风刷地一下撩开了车帘,此刻的动作和俊脸上冷硬的表情无不彰显着他的不悦,梦言鄙视地斜了他一眼,一个大男人,用得着拿块破布出气么?
“下车。”流风下了马车之后,对梦言说道。
梦言拎着裙子直接跳了下来,动作很轻快,好歹也跟卿玉学了那么久的招式,虽然目前还只是花拳绣腿,不过从马车上跳下去这么简单的动作早已经难不倒她。
流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学武功了?”
“关你什么事。”梦言一手拨开他,没好气地从他身前越过。
流风的目光转而变得复杂,满是深沉地盯着她的背影,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辈子她还会有学武功的时候。
看来,她确实是变了很多。只是不知道,这种变化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你主子究竟想要什么,为什么要选在这种地方谈?”
梦言看了一眼面前的断崖,心底一寒,漂亮的星眸中划过一丝暗色。
“我只负责把你带来。”
言下之意,其他的东西他是不会说的。
梦言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就算他不说,她也隐隐能猜到他们究竟想做什么。选在这样的地方,加上前两次的刺杀,他们要的,无非就是……
她的呼吸陡然一颤,理也没理身后的人,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往悬崖上跑去。
远处隐匿在树林之间的人蠢蠢欲动,影月紧紧凝视着远处两道人影,“端王爷,那是皇贵妃!”
君寒宵当然也看到了,闻言,薄唇更加用力的抿成一条直线。
“他们已经劫持了皇兄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把她带来?”他紧蹙的眉宇间闪过疑惑,末了,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不能再等了。就算皇兄武功再高,要同时保护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我们现在就上去!”
影月迟疑了一下,就认同地点了点头。
那三个人对皇上都是那么重要,任何一个落在对方手里,都足以钳制皇上,更何况三个。
悬崖上的风很大,咧咧地刮个不停。
一共四个人,三个站在一边,两男一女。站在前面的男人戴了一张青铜面具,身旁的女子脸上同样覆了纱,而他们身后那个男人则不畏见人,没有任何遮掩,手里抱了两个孩子。
君墨影就站在他们对面的位置,北风鼓动了他宽大的袖口袍角,衣袂翻飞,丰神如玉。
即便是这样不利的形势,仍然掩盖不了他身上高贵冷傲的气势,那是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傲,睥睨天下。他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泼墨般沉沉的暗色。
良久的对峙。
“你要什么?”
君墨影平静无澜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份凝滞诡异的氛围。
对面的女子低声一笑,笑容却带着数不尽的嘲讽,“听这话的意思,无论我们要什么,皇上都会给?”
君墨影非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连眼波都没有动一下。
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对面的男人身上,等着对方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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