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回到房间,饮啜了一壶热茶,只觉阵阵清香,爽人心脾,便静下心来将两日来的传奇情节前后后、仔仔细细回味追忆一遍。
显然,案子的最大关节便是三公主的那苏绣图。三公主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备受宠爱,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但她却十分孤独,信息闭塞,她周围可以信赖的恐怕只有王嬷嬷一人。而欲图加害于她的人且是七分阴俭狠毒,处心积虑设下暗计。
他们深知这苏绣图的紧要,明日午后三公主便要起程回京师为父皇贺寿。如其他公主都有厚礼贡献,只三公主空手而来恐要惹起圣上的不快。万一圣上不知内情,审度欠当,三公主的处境深可忧虑。歹人正是利用这一绝招来达到他们卑鄙的目的。
“善良纯洁的三公主已将她的前程都托付于我宋慈了,我如今必须竭尽心智勇力,及早夺回苏绣图,解除三公主燃眉之急。”
从那牙僧、上官坤一伙的贪肆残忍、明争暗斗来看,苏绣图尚未落到他们手中。齐恒山窃得苏绣图,一意只在与楼黄氐献殷勤,他藏起了苏绣图,自己却被上官坤害死。如今首先要找出齐恒山藏图所在。设想一下,齐恒山那夜盗得苏绣图后会做些什么防范,他有可能将图藏在哪里呢,眼下我得趁苏绣图案尚未露扬之前,暗自查缉出齐恒山藏图所在,抢先一步找回苏绣图,赶在明日中午前还于三公主,其余擒捕案犯等事则是无足轻重的了。
宋慈忽萌起一个主意,心中虽无十分把握,也不妨姑且试试。时辰紧迫,由不得他寻源知根,无端延宕。
宋慈一觉醒来,已是午夜时分。槛窗外月色朦胧,浑无星光。市街上寂寥一片,夜风习习,甚觉凉爽。他匆忙换过一套黑色紧身衣裤,单底薄靴,系一方襟头低低地遮了额面。腰带环背束紧,靠插了雨龙宝剑,剑柄高高耸在一肩头。
装束停当,宋慈蹑足下来楼梯,顺手摘了廊壁上的一盏风灯,潜在楼里侧耳谛听。店堂里尚亮着灯火,且有士兵走动。他赶紧溜进后院,绕过马厩,拔了角门门闩,闪出身去。刚拐入通往街市的一条石子小巷,似觉背后有人盯梢,回头望望,并不见人影。
河滩码头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云霭之中。江心停泊着几艘大货船,樯桅高耸,灯光闪熠。他仔细看去,想认出日间婵娟的那条舢板来。无奈船艇密匝匝、黑黝黝一片,哪里可辨识。
宋慈正觉踌躇,猛听一得背后有脚步走动。
“浮栈下笫五般便是。”宋慈刚听出是婵娟的声音,婵娟己跳到他面前。
“我见你半夜偷偷溜出店,心中生疑,一直尾追到这里,原来你是想偷了我的船去。”
宋慈惊心甫定,乃正色道:“婵娟小姐,休得戏言,此刻我有急事,正想借你的舢板用一用。”
“诸葛大夫又不会划船,借给了你,被风吹走了,或是撞着石头沉没,你赔偿得了?”婵娟口中顽皮,态度却是认真。
“我想去残石矶,水路并不远。夜里风静想是没事。”宋慈不愿告诉婵娟他的真实意图。
婵娟抿嘴一笑:“我可不管你去哪里作何勾当,我只心疼我的船哩。淹死了你,也不干我事,自有你婆娘哭去。”
不等宋慈答话,婵娟己跳上了她的那条舢板,去浮栈桩下解了缆绳,支开双桨,荡漾到宋慈脚边,“上船吧!”
宋慈跳上舢板,心中兀然若失。
“灭了灯火。”宋慈赶紧吹灭了风灯。婵娟一声呼哨,舢板如箭一样射向江心。
“诸葛大夫究竟要去哪里看病?”婵娟笑问。
“日间来富春江时,我见残石矶前的松林间找有几味草药哪里这等火急?莫不是与丽人宫里的三公主有私约,你那几眼心窃还瞒得过我去?”
宋慈暗惊,竟无以答。正巧一个猛烈浪头打来,舢板左右摇颠,险些翻没。船已在江心最宽阔处,水天混沌,看不见星光渔火,江面起风了,黑闪闪的波浪层层迭迭,朝舢板打来。
此时宋慈心乱如麻,庆幸的是,倘无婵娟跟踪而来,相助划船,自己那个盲动的计划几乎一筹莫展。忧虑则是怕婵娟这精灵丫头已揣测到自己的意图。反复思之,又觉婵娟心慧眼明,聪颖练达,绝非居心叵测之辈。如今不如顺水推船,坦然吐实,求助于她,或可得其鼎力相助。
于是宋慈长长叹了一口气,乃道:“不瞒婵娟小姐,我此时正是想去丽人宫,不过并不是去私约三公主,而是要去查缉一桩紧要的公案。案情本末,待日后再与你细说。如今只求小姐施展本领,将我们的船偷偷潜入丽人宫西北角的水门下,然后再躲藏在隐蔽处等候我。不消半个时辰,我们即可回去。”
婵娟听罢,频频点头,也不再吱气,飞也似打起双桨。须臾间舢板悄然闯进丽人宫江面上那片禁域。所幸月亮躲在乌云后,宫墙上的长明灯一闪一闪,哪里能觉察眼皮底下一条小舢板的踪迹。
舢板划到宫墙西北角的水门下,宋慈跳下了船,嘱婵娟泊船一隅等候,自己则趟水潜入到水门下,又攀缘水门的拱形壁架,慢慢趴宫墙。当日齐恒山必是同一径途爬上这宫墙,溜至凉亭窃去苏绣图的。
宫墙的墙砖长年失修,凹凸不平,宋慈爬来不觉十分费力。不多时便爬到宫墙外侧的雉堞边。探头一望,果然正是凉亭外。凉亭一角那只放苏绣图的茶几依然犹在,值戍的禁卒虽众,却大意外未发觉。
宋慈一抹儿看在眼里,肚中明白,便回头往下爬,只权作是胸怀间揣着苏绣图。循原路往回去时他须仔细考察齐恒山最可能藏匿图的地方。
宋慈爬到水门外拱形架时,见水门一半出露水面,门内铁栅拦定。心中好奇,便探头向门里一望,不觉倒抽了口冷气—条洁白的臂膊正紧紧攥住一根铁栅。
宋慈定睛细看,那臂膊洁白细瘦,手腕处还戴着一只白玉手镯子。原来这水门内辟出一室,权作水军。
宋慈轻声问:“这里是谁被关押?”
另一条手臂也伸了过来,暗黑里隐约见着一张妇人的脸,水淹没齐胸。那妇人虽泪痕满面,却不失端庄。宋慈再看,原来是王嬷嬷。
“王嬷嬷休声张,我是诸葛大夫。”宋慈轻声嘱咐,生怕她大声喧嚷,惊动禁卒。
“诸葛大夫如何昼夜闯来这里?”王嬷嬷收了泪,也轻声问道。
“我正在为三公主的嘱咐奔命效力。嬷嬷怎么被人陷害,打入这水牢?”
“说来也奇怪,只是吃了你的两包药丸是不中用了,我被抬出内宫,欲运去化人厂。宫娥们见我尚有热气,便偷偷将我藏过,谁知又被太监发现,便强抬来坠入这水牢里。”
宋慈道:“必是有人在药里投了毒,暗里置你于死地。那歹人目下正在计谋加害三公主哩。嬷嬷可知道那为头陷害你与三公主的歹人是谁。”
王嬷嬷惶惑地摇了摇头,说道:“内宫里人心阻隔如重叠之山,谁也不知谁的底细。应公公、易总管也只管浮面上的事。我也委实不知究竟是谁想加害三公主,更没想到他们会视我为眼中之钉、肉里之刺。想来这深宫里呆真只有我一人是三公主的臂膀了,竟又遭此灾厄,脱身不得。”说着禁不住汨如雨下。
宋慈又道:“王嬷嬷昨日我进宫来时,只觉得应太监、易总管都深怀嫉忌,故意漏话于我,叫我明哲保身,勿得妄动。今日只打问一声,只不知是哪一个人将我来中州镇之事告知三公主的。”
“是葫芦先生。葫芦先生早先曾是京师皇宫的师傅,专一教授皇子公主们读经诵典,深得皇子公主们的敬重。葫芦先生于诸学生中最是赞赏三公主,时常在皇上面前夸奖她。三年前皇上将这里赐与三公主居住,葫芦先生随着也辞别京师,云游四方,落后他来了这中州镇隐居。三公主闻信,特颁命允葫芦先生自由出入宫禁,以叙师徒之谊。应公公、易总管素来敬重葫芦先生,又是京师对旧相识,故尔也从不拦阻。
“葫芦先生乃知趣之人,他殊少进宫,想来也是怕旁人闲话。今番三公主失窃苏绣图,焦急万分。昨日他向内宫凉亭的柱子上射来一支响箭,箭上附书,叫她将此事拜托于你。公主得信后与我商计,于是我的女儿便来店,悄悄抬你进宫。三公主与葫芦先生曾约定有事欲见,但可预先射响箭于宫墙上的凉亭,附书传话,这机关只有我与女儿知道。”
宋慈长叹道:“原来如此。那盗窃苏绣图的偷儿,我己查明,他受雇于一伙歹徒,那伙歹徒又受宫中一个恶魔的指令。偷儿是个后生,那夜他从这里爬上宫墙去,凉亭外偷得图后,却生反悔,私匿苏绣图,不肯交出,故被吃那伙歹徒虐害而死。这后生一死,那图便是无头案,谁也不知道藏在何处。我此刻正设法寻找苏绣图,猜测那后生可能藏匿之处。不过有一事我至今不明白,欲加害三公主,为何非偷去苏绣图不可,我不信这一副苏绣图的失窃会使圣上与三公主顿生隔阂,倒反看轻了父女天伦之情。”
王嬷嬷略略沉思,说道:“皇上向三公主言明,居住丽人宫不得私自行择婿。三公主已是二十岁边上的人了,皇上为选驸马之事也费尽了脑筋,一来不想拂逆三公主的意愿,二来又想选一个高门世宦的子弟,又文武双全,风流出众,庶可为皇家增添光耀。
“满朝文武个个跃跃欲试,一心想让自己的子侄当上驸马爷。谁都明白,哪一个选上了驸马爷,便是当今朝中笫一等的权贵。内里斗角勾心、诋毁倾轧自不必说。且说这三公主满朝文武的子弟一个都不屑,唯独看上了这禁军中的翊卫中郎将管格言,管将军也十分有意思,将祖传珍宝苏绣《清明上河图》私下赠给她。苏绣图这一失窃,应公公、易总管必然疑心是三公主私收了管将军的定情礼。如此声扬出去,京师大内,耳目众多,必然得报。明日三公主见了皇上无颜以对,皇上必以为女儿无行,玷辱了门风,不仅三公主从此失宠,管将军还有生命之虞。故尔三公主一心要追回苏绣图,搭救康将军,也保全自己冰清玉洁的名声。”
宋慈连连点头,道:“王嬷嬷也放心,我将百计千方追索回苏绣图,明日午膳前我定进宫来谒见三公主,禀明详细,救你出牢门。”
嬷嬷感激地望着宋慈,犹豫了一下说道:“听三公主说,足下便是名闻海内的宋慈,断狱如神,朝野钦服。今日得瞻丰采,老妪亦算是有福分的了,想来三公主也必能得救。老妪这里受点小小磨难算得什么,只要救得三公主成时,这水牢里关一世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罢含泪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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