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练,那个姐姐是谁?”
女孩圆睁着眼睛盯着滑冰场上那个女人用她苗条柔韧的身体完成了一个后内点冰三周跳。虽然周数不足,动作略带瑕疵,但胜在轻盈,落地很稳。她跳的都是花样滑冰的基本动作,却跳出一种温柔而又忧郁的感觉。
偌大的冰场,一个身穿白裙的女人,飞扬的群裾,飘逸的长发,曲线柔美的形态,清微淡远的神态。她彷佛拼了命地倾出全身的力量以此宣泄某种强烈的情绪。明眼人一眼便知,她不过在泄欲。
“最不想承认的徒弟。”被唤作教练的中年男人拿起凳子上的一件女款羽绒服。
滑冰场上那个女人已经宣泄完毕,停在弯道那里,仰着头,大口喘息着。
“童遇安!干什么?!回来!”教练大声吆喝。
这扩音器似的声音让童遇安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滑出了冰场。
“好冷。”童遇安脱下冰鞋,穿回自己的马丁靴。
突然,童遇安注意到一束目光,她抬头,一个瓜子脸的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对,童遇安顺着女孩的视线下移,瞥见自己白裙边上较为圆润丰满的胸脯。她无声地好笑,穿上教练递来的衣服。
那个女孩倒也挺好意思的,默默地打开自己的衣服瞄一眼自己的飞机场,翻出个大白眼。
“话说,你一天到晚就躲在那咖啡馆哪都没去了?”教练用怅然的目光看着童遇安。
“需要去哪?”童遇安一边问一边散开自己的头发。
“谈恋爱啊。”
童遇安闻言有些不以为然。
就她个人而言,一间咖啡馆宛如一个独立的世界,走进去的人都来自另一个世界。她无需探步看世界,便有形形色色的人走近她的世界。她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等一个不嫌弃她的人。
当童遇安把这一想法告诉这位看着她长大的叔叔时,他用一种近乎感慨的口吻说道:
“别人走近又能怎样?你得把自己面前那堵墙推倒才能大手牵小手啊.....生孩子还要脱衣服呢.....”
童遇安配合着教练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一笑而过。
“你就是?!”那个女孩突然冲着童遇安大叫出声。
“什么就是?”教练问出了童遇安的疑惑。
“姐姐,你是不是师大附中毕业的?”
童遇安点点头。
女孩“嗬”了一声,惊讶地捂住嘴巴,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
之后,叫晓琪的女孩告诉了童遇安原因。她今年初三,也在师大附中就读。她坐了近三年的桌子和椅子,底部都画有一棵大树和一个在大树下睡觉的女孩,画中的题字就是随遇而安这个成语。
“师姐,没想到吧,我继承了你的座位。”
童遇安干笑一下,说:“那个,不是我的,我不会画画。”
“哈?”晓琪的眼睛一下黯了。这时教练说话了,“该不会是……”但他说到一半又停住了。
晓琪脑回路一转,有了另一说法,“那么一定是某个男生留下的,他暗恋学姐。没错,就是这样,我有证据。”
“你怎么这么激动?什么证据?”教练再一次道出了童遇安的心声。
晓琪抬起一根手指头点在童遇安左眼角下方的一枚褐色浅痣上,说:“这里就是证据。因为,画里睡觉的那个女孩这个地方也有一枚痣......”
“......”
雪景似乎让这座城市更为沉静,愈加漫长得似是脱离现实。洁白的雪花漫无边际地从透亮的蓝色天空飘落,宛如随风飘舞而渐渐凋零的某些记忆。
不知从何时起,童遇安愈益依赖沐浴。那种感觉就像人们冬天舍不得离开被窝,烟鬼戒不掉烟瘾,她就这样痴迷于温热的淋浴水流淌过肌肤,整个人沉浸在温暖之中的触感。
为此,她特意在咖啡馆里设了一间淋浴室,时间一旦宽裕,她人就到了淋浴室。
好比现在,从滑冰场回来,她感觉全身的骨头都经过雪水浸泡,不由得比平时多淋浴半个小时。
童遇安捡起玩具递给孩子的时候,把孩子吓哭了。
“啊——丑八怪!巫婆......”孩子扑回妈妈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年轻妈妈温言细语地安慰着孩子,周围的人闻声看来。
童遇安面不改色,只是眼神有些无措。她向那位妈妈颌首以示歉意,拿起餐盘略过人们窥视的目光,回到吧台处。
“切,我女儿看鬼片都没哭过,矫情.....”小清呐呐道,在抱不平。
童遇安淡笑一下,扬起下巴,向小清示意有人来点餐了。
童遇安正要找口罩时,那位妈妈来到吧台处。
“对不起,我女儿比较胆小......我经常来这喝咖啡的,以后还会常来......你看,你可不可以戴一个口罩,或者用创可贴挡住这个。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你们咖啡馆的环境和生意都挺好的,很多妈妈都愿意带孩子来这儿打发时间,我想还会有很多孩子像我女儿一样.......”
童遇安戴上口罩,微微颌首,低声道:“没关系,我明白。是我一时疏忽了,给您和孩子造成了困扰,我很抱歉。”
那位妈妈微笑着点点头,打包了一份草莓巧克力挞便带着孩子离开店里。
电话来的时候,童遇安正在吧台处用手动式磨豆机磨咖啡,这样可以减轻摩擦而影响咖啡风味。
童遇安瞟了一眼屏幕上陌生的来电号码,没有接听,一只手依然以一定速度转着握把。
她的手机时常接到一些骚扰电话,已经忘了拉黑了多少。
电话再次响起时,童遇安将刚磨好的咖啡粉转交给小杰,然后接了电话。
“童遇安?”电话那头的男声似曾相识而又遥远。
童遇安花了数秒的时间回忆那道声音,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面容。
“我是。”
电话那头停顿片刻,声音平静地带来一个消息:“林止现在在人民医院住院部三楼306病房,你过来吧。”
“他怎么了?”
“死不了。”
“......”
“雪路太滑,摩托车打滑,人摔了,左小腿骨折,移位不大。医生给他手法复位,现在用石膏外固定。”
“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注意安全。”
童遇安正在穿外套的手顿了一下,电话“嘟”的一声挂了。她跟店员交待两句,便到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上地址。
抬眸之间,童遇安注意到反光镜里司机的目光。
“嘿,姑娘又是你啊。”
“您好。”
昨晚凌晨,童遇安到酒吧街接喝得酩酊大醉的林止回家就是坐这位司机的车。林止在车上吐了,吐之前还进行了一番肺腑之言,司机想不记得也难。
姐,我只是心里难受,想去玩玩......你别怕啊,我不会有事的.....我不会不要安儿的,我不像他们......
姐,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是不是在难过?
没有啊,姐姐不难过。
姐,我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
不会的。
师傅,对不起啊,我给您把车擦干净,对不起啊......
没事,吐了就吐了吧,我这车正好要洗了.....
最后,童遇安依然坚持收拾一番才付了洗车钱与车费离开。司机大叔想到这儿苦笑了一下,又想起她现在要去的地方,喃喃道:“都不容易啊......”
车窗外,雪花飘飞的街景在童遇安眼前勾勒,童遇安心里白茫茫一片。
父亲曾说,看见雪就会想念母亲。她也会。母亲现在应该在看诊,她那双常年冰凉的手给病人把脉的一瞬间一定会把人冻得肩头一缩。想到这儿,童遇安微微一笑。
林止在大二结束那年从同学哥哥手里盘下一间咖啡馆,恰逢云影回家,童遇安和林止忙于学业与事业都无暇顾及咖啡馆,云影便全幅心思经营咖啡馆,一晃便是三年。半年前,林止回家了,云影决定带着童乐回到云溪镇长住。云溪镇是爷爷的故乡,也是爷爷奶奶的长眠之地——那是一座不下雪的南方古镇,四季如春,温度宜人。
云影由童家养育成人,然而她自尊心极强,骨子里又十分之执拗与自卑,跟童乐结婚以前从未把童家当做自己的家。童遇安记得爷爷说过云影很小气,讲了她几句不好听的话足足记恨了十年,直到结婚才开始叫他们爸爸妈妈。要开家长会从来不告诉他们,每次考试都是年纪前十也不会让他们签名,回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直想着跟童家撇清关系,要不是她喜欢童乐,指不定她就杳无音信了。可是,奶奶临终前却说,她和丈夫这一生最感激的人就是云影,因为有她,他们的儿子才会拥有最美满的人生,他们才会有最好的儿子和最好的孙女。
这些话就这样成了母亲的心结与遗憾。因为一些零碎的记忆,她一直以为养父母不曾爱过自己,甚至不曾接纳过自己,原来不是这样。童遇安想,母亲选择回到哪里,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外就是林止了。
林止的母亲和童遇安的父亲是堂姐弟,林止和童遇安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是好。
那天清晨,天高云淡,云彩的轮廓很柔和,厚重的铁门慢慢往内打开。林止出来了,他个子很高,眉目如画,曦光落在他身上,他似乎跟三年前没有变化。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她,他对她笑,不违心,不勉强,但是,不该是这个样子。
“对林止来说,我是他需要尊敬的舅妈,他要听话,也要谨言慎行。你是她姐姐,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他的姐姐,他可以胡闹,可以任性。妈妈帮不了他,只有你了。”
林止回家那天,母亲对她说了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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