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踉跄的身影在一弯月色中从那悬崖峭壁之下一跃而上。
沉重的喘息像是下一秒就要竭尽,男人咬着牙抱着怀中那娇小的身影点上那亭中一角的支栏的同时,心中那紧绷着一块大石头的心才逐而放缓,竟是脚步一软,重重护着怀中人影跌靠在那粗糙的亭栏之侧。
而怀中之人却至始至终都在止不住的轻颤。
这或许是连雩岑自己都未曾发觉的。
过度的血热带来的短暂失明,将世界都幻成了一片空寂,不同于那夜晚不见手指的黑,更像是一场望不到尽头的混沌,玄暗得,仿佛将任何一缕探进的光都会被撕扯着吞噬殆尽。
心绪紊乱快速,唯可摸的,也唯一可以触碰到、听到的,却只有紧贴胸膛耳畔传来的同样剧烈且慌乱的心跳,还有她已然不自觉间一手紧抓着的,对方宽厚且夯实的肩头。
她却在恍然之间仿佛空遁,落入那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的魇忆之中——
‘若能趁魔族此动乱,主动出击,彻底斩灭原灵境内的所有魔族,天帝一脉,必将趁此光辉,彻底将叁清取而代之,那几个废物,包括你所厌恶的玄拓…’
那是一个雪夜。
风很急,又很大。
霜雪挂树。
世间的一切都很冷很凉…她曾以为自己是热的,枕边之人的血也是热的,就算这天寒孤寂,却总有一人可以相互取暖依偎。
‘一颗独木成林的黄泉木,所做之舟,何下千乘…’
‘…原灵境的历史该由你来改写’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兀自躲在那门缝后的拐角,甚至连鞋都未来得及穿,那股骇人的寒意仿若从脚底一直侵到心里。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何时开始上霜的。
或许那一日——
她本不该打着只睡一会会的念头趁夜起身在衣料上研究花样的主意。
她不该偷听…本也不该醒。
或许被欺骗到最后,如那些对人世所绝所叹的海客一般,从乘船踏上无垠深海的一霎起,她便已然没有退路。
即使知晓被骗,却还是一如往故的走下去——
为的是什么?
雩岑不知晓。
或许她永远永远都想不明白了。
什么天下之爱,君王之道…都是自己骗自己的小把戏,其实走到这般地步,无非都是戏,也无非都是那份他割舍不下的利罢了。
‘零随!’
‘…快走!’
‘零随?’
‘孤与你赔礼…白日间不该对你如此言语。’
‘零随…’
‘人界这等粗制滥造之物,你倒也看得上眼…若是喜欢,孤回去赠你个千八百支的,倒也未免不可…’
‘零随。’
‘你有什么愿望么?’
‘愿望?’
‘…你祈神倒不如求孤来的方便快捷些。’
‘阿随…’
‘若有一日…我孑然一身,没有那些的叁媒六聘,也没有足以令人荣光的身份,甚至没有可以保护你的灵力…我的阿岑,你可愿嫁给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废物?’
‘…….’
那一场场幕幕乍现,还有那寒漠枯枝的雪地,末隼街头的出头,开云河畔的花灯…不周山下那场初雪中,两人漫步于雪下的白头,漫长得好似走到了时间的尽头——
他道:
‘生同衾,死同椁’
却终究…终究只是一场戏。
‘阿随,何谓生死?’
‘万物更替。’
‘之后呢?’
‘万象更新。’
她伏在他的背上,那漂亮的琥珀眸转过头,发丝间夹杂的雪色好似将他的头发都染成了天地一色的雪白,那双长眸却澄澈得像是初晴的太阳。
雪后初霁。
他朗朗地笑。
‘君王之道,若朝令夕改,何谈威信。’
她却愣愣地想要伸手去抓,那美丽的幻觉在那空洞的梦幻泡影之中,斑斓地破灭,瞬间只剩下了空洞的虚无。
………
“你可还好...荼儿,你可疼?”
“有没有伤到?”那满身是血的身影摇着她,在那一片不甚明亮的月色中拖着若木偶般呆呆的身躯四下检查,雩岑不知何时却只是空洞地一滴滴掉着泪,收也收不住。
泪痕咸清,重重地砸在对方的身上,其中一滴刁钻地渗入血泊之中,她便觉手下的肩头在此同时却是剧烈一颤,雩岑愣愣地下意识往下摸索,却只挪了一下,便抚到了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
微微动了一动,小姑娘方才赫然感受到,自己那搭在对方肩头的手掌上,不知何时早已黏黏哒哒沾满了一手的热血。
撕裂而开的衣料边缘焦黑糙硬,甚至透过那后知后觉扑鼻而来的血腥味中,还夹杂着清晰可闻的焦味,那皮开肉绽的血痕足有她手掌长度,只是好在确乎是靠外险险擦肩而过的模样,若是实打实击在身上,恐怕霎那便可将人活活劈成两半。
可玄拓是神啊…
神…也会受伤么?
她一度以为那满身的腥痕至少有属于她的功勋,可身上惨淡发麻的知觉却是明明白白彰显着,这满身的血,包括那时溅在她脸上的——
全都来源于面前之人。
“别哭…莫哭……”
那手忙脚乱双手尚带着几个未曾磨灭的老茧,拂过她炽热得异于常人的脸颊,那血污却反倒将白净的小脸抹得糟乱,男人确乎又想用衣袖来擦,却终究还是放弃那浸满血渍的衣袖,只得一下下吻尽那颗颗掉下的泪滴,慌里慌张地安慰道。
明明伤的更重得是他。
对方却还一脸无事人一般,涓涓淌着那还未止血的伤口,便急于来检查她的情况如何。
肩膀…
也是在肩膀。
甚至两人伤及的位置不过分毫之差,她曾为他人以身为挡…某个男人却是毫不犹豫挡在了她的身前。
不知为何,心下只觉莫名的酸涨难过…那一颗颗的泪珠却滚得更欢,那股炽热的体温仿佛被这酸泪融化打压而下,雩岑只一抽一抽哭得更加厉害,玄拓却是吮吻不及,满目的后悔心疼——
“莫哭…岑儿,莫哭…”
然愈加安慰一分,怀中之人的泪却掉的愈厉害。
“…别哭,别哭…”心下慌张,不知怎得安慰之下男人似是垂眸想起了什么,主动将两人距离拉远一些,手足无措道:“…我不碰你…不碰你便是…”
“你若不应,我往后绝不强迫你分毫…荼儿…岑儿…莫哭…”他一面吻去那泪花,思绪圜转而过却是突而想到了什么,待得雩岑略略反应过来些许,却发觉那漂泊而出的血在仿若隐隐与她的体内血液发生着共振,像是师出同源般呼唤着什么,两人相触的肌肤间,巨大的热意升腾,仿佛瞬间越过她滚烫身体的那条温线,径直朝着更热的方向快速升温。
“…莫哭…岑儿…莫哭……”
他吻去她的泪,雩岑看不到什么,心底却在瞬间纠紧——
“我以身化丹,你若服下,不但修为大涨…还可药毒不侵…”
“我向你赔罪…向你赔罪可好?”
“再不强迫你任何事,再不惹你伤心…不说那些撑场面的意气话,不会不理你…也不让你再伤心……”
耀目的强光仿佛穿破那永无止境的混沌,瞬间令得面前的场景一片开阔起来——
她瞧见了半身几乎浸满血的玄拓,还有那被划开的伤口下方,层层迭迭缠在腰腹的绷带布条。
雩岑满目愕然。
是啊,自她离开那日,也不过半月,再加上那晚却又将男人的伤扯裂,如今却又是伤上加伤……
神体化丹,却是一条不可逆回的死路,在上古时期的神魔之战中,有不少神亦是在穷途末路中以身化丹自爆,不给对面留活口的同时也为自己的虚魄赢得一条出路。
可这却是一条十分危险的路,十之有八的神魂,都会在那场剧烈的爆炸中来不及逃生,一齐被震死其中。
她确乎是头一回听闻…还有神自祭神躯化丹,以献他人的。
身躯,乃是承载天地灵力的容器,若只剩一抹虚魄,虽可重新修炼…但也是陈年百代,或可能还会留下诸多后遗之症,万世不能精进不说,在此虚魄的期间内,甚至随意一个小仙都能将其打得魂飞魄散。
……究竟是她疯了还是玄拓疯了?
而嗓子却好似被鱼骨卡住,她的泪在那一瞬间凝滞在眼角,雩岑确乎虚无地瞧见那一片亮光之中的人影笑了笑。
“莫哭…莫哭,我的岑儿——”
“我会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然却在那体内灵力汇集而成的前一瞬,身体已然缓缓出现通透流质的前一秒,一道扑撞而上的樱唇却在一瞬间终止了所有的光芒。
一片散乱的光点之中,熄灭的暗金色放大的瞳孔满是怔愕,主动揽上他脖颈献吻的香舌却已闭着眼深入檀口,搅着那带着泪血余温的口涎肆意相接…
后继狂涌的热浪包裹了一切,他听见怀中之人的低语:
“玄拓…玄拓,抱抱我罢…抱一抱我…”
夜色很长,月亮弯成的弧度仿佛一月长长的尖勾,亭影之中,便见着那道宽厚高大的身影略略怔了一下,既是狂乱地回吻而上,压着怀中娇躯往月牙更深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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