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大现在很矛盾。这个单纯的庄稼汉第一次觉得,这个世上的事情好像要变了,用林先生的话说,天下要变啦!
改朝换代这个他懂,以前有皇上,现在不是没了?他听老辈人说,那时候一听说是皇上没了,好多人都慌了神。没了皇上这日子还能过吗?可这都民国三十多年了,乡下人还不是种自己的地?地多的照样地多,地少的照样地少,实在没地的就给大户当长工。变了个啥?他反问林先生。
林先生倒是不急不躁,说是现在世道就是要变,到那个时候,这地就成了大家的,每个人都有地,人民要当家作主了。这些大道理听得他一愣一愣的,说你这是咋啦,好好的先生不当,一天从哪鼓捣出这些东西来。
这些东西他当然鼓捣不出来,这都是他往金沿县跑的结果。林先生大名林之轩,已经是几辈子的中医之家。从爷爷手里搬到范家川,也算是范家川的老住户了。他上了几年学,就接过了父亲的药铺子。后来因为经常要到金沿县城去进药材,认识了药行的大掌柜杜青山,通过他又认识了好多金沿县的同行,这些对他帮助很大,所以他把杜青山杜掌柜一直当自己的贵人看待的。
后来这个杜掌柜和他谈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他从杜掌柜那里知道了很多东西。比如说这个天下是人民大众的,现在的政府迟早要垮台;他还说有一天要建立一个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的国家,到哪个时候,我们都是国家的主人!
我们都是国家的主人?那这几万万人坐在一起开会还不乱了套?杜掌柜就笑笑说,你以为那是你们村呀,这些东西都是有章法的。
有一天当他在街上看到布告上在缉拿共产党的布告,他就想这又是一个党呀?都说这前线打仗,国军节节溃退,打小日本的主要还是共产党。他对这个党产生一种朦朦胧胧的印象,但和他没有关系。
现在每次到城里来,他都要和杜掌柜聊上一会。听的时间长了,他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他问杜掌柜,这个党,都是什么人参加的,我能行吗?杜掌柜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你现在还是应该把我们眼前的形势再好好认识一下,下次再来和我谈这个事情。
林先生有一种预感,杜掌柜应该就是共产党。他回去想了几天,当他第二次到金沿县城的时候,他明确向杜掌柜提出,他想加入共产党。
杜掌柜很严肃,问了他几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
他回答我想过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的生活!
杜掌柜又问你看到过城楼上曾经挂过的人头吗?那是什么人的头你知道吗?
他说知道。可我就想着能做一些事情,不怕杀头。
他们谈了很多。最后他在一面陈旧的党旗面前宣了誓,杜掌柜说一句他跟着说一句,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肃穆和。我也成共产党了!
杜掌柜对他观察了很久,一步步把他领进了这个大门。临走的时候,杜掌柜说,要学会发展人民群众中的积极分子,争取把他们都领到党的队伍中来,有一天,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那天告别的时候,他能感觉得出,他和杜掌柜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仅仅是尊重和客气,他们是同志了。走了很远,才发现忘记了一件事,要到老中医杨振庭老先生里去一下的。
林先生把他的一个病人的情况说了一下,他说的人就是肖子铭。老先生说这种情况应该是能恢复的,你的治疗路子还是有些问题。像这个人这种情况,应该属于后天受伤,我给你开些药吧。范家川那个姓程的病人,听说后来生了一个?林先生说生了一个女儿,都已经四五岁了。老中医摇摇头说,他那种情况都能治好,也是造化。我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着呢,哎,这真是无意插柳柳成荫呀。老中医说的姓程的病人,指的就是程旺泉,他娶了两个老婆都没生育,他曾经偷偷到老先生这里看过病的。
林先生就在村子里寻找杜掌柜说的那种积极分子,他把范家川的人整个谋算了半天,最终相中了范老大、沈先生,还有一个肖子铭,他感觉这个人也可以考虑。
他从老中医那里给肖子铭又讨了个方子。回到村里看到宋谋儿,就说你见了改莲让她到我这里来取药。
村子里称呼娶来的媳妇都有个特点,一般说是某某屋里的,有了孩子就说是某某妈,只有这个改莲的名字叫开了,范家川的小孩子都知道,那个长得好看的婶婶叫改莲。你要问范家川哪个最好看,小孩子都会说,改莲婶子么!
改莲去取药的时候,林先生专门给她交待了煎药的方法,这次给的药和上次不同,改莲一看就有区别。最主要的一点是,这次的只喝就行了,不用敷了。改莲谢了他以后,不好意思地说林先生你看,我没有怀疑你医术的意思,就是孩他爸都喝了这几年了,好像,好像这情况没啥往前走的势,还让你操了这么长时间的心,我们都有些过意不去呢。林先生说我是个当先生的,这是我的本分,哪里有什么谢不谢的。这药是我请金沿县有名的老先生给开的,多喝几回肯定没问题。咱们这里有比这还严重的,都是吃了老先生的药看好的。改莲说,咱们这里还有这种情况呀?林先生自知失言,说那是别的村的人,反正老先生的药不错,你多吃几付应该没问题了。
改莲是范家川给林先生结账最爽快的人,林先生因为这个对他们夫妇很有好感。他也知道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钱,所以对赊账也就放得宽限一些。可是有些人明明有钱也不顺顺当当给,让他很是不高兴。有时候他也纳闷,这个肖子铭手头还挺宽裕的。
林先生曾经有一段时间大量收购附近几个村子的猪蛋,所谓猪蛋,就是劁猪匠拿下来的猪的那个玩意儿。那些东西大多都成了肖子铭的药物之一。当改莲又一次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肖子铭就皱起了眉头。
可这次的药没有了那种腥膻味,肖子铭一问,说是林先生找老中医开的方。肖子铭说这个林先生不错呀,一般的先生哪里有把让人开药方这事往出说的,这不是在说自己不行吗?就冲人家这份心意,再苦的药我也喝了!改莲抱着小继羽问,爹和妈给你再生一个弟弟还是妹妹好?小继羽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弟弟。两口子很惊奇这个小家伙怎么这么快就有了答案,他说他有了小凤姐姐,小凤姐姐是女的。
哦,他们明白了,所以他就想再要个弟弟,男的。
小继羽已经会说话了,每天逗他说话是两口子最大的乐趣。他和小凤最亲,经常是小凤领着他玩。他们一直想着小凤是东家的女儿,身份不对,可是东家两口子和二太太都说,他们家里不讲究这个,让孩子玩去。
二东家自从搬到马寡妇家以后,两个人反而得到了大家的公认,出入不用再偷偷摸摸了。马寡妇的脸色比以前好多了,村里的闲汉们就说,哎,你看这个小寡妇,走路都是像在云上飘着呢,到底还是人家程二少本事大,以前嫁给范志平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么滋润过。
二东家跟着马寡妇上下田,每天都干得精疲力竭的。晚上回来就不想动,他本来在家里就是两手不沾活计的个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苦处。马寡妇心疼他,就不让他下地。他一脸坏笑地说,你不让我白天下地,意思是让我晚上下地?马寡妇就一脸桃花,说你不管白天晚上都要下地你这个急猴,哎呀,别逞能了,孩子都还醒着呢!
马寡妇现在真的感到了生活的乐趣。她有时候拿两个男人比,这一比,心里就很羞愧,以前觉得自己的男人挺好的,最起码在范家几个兄弟里面不算第一也算第二。可是和这个程二少一比,才发现和这样的人过日子才有趣。
幸福的生活已经过了一年多,她和程盛泉虽然没有再办婚礼,但在人们的心目中算是得到了公认。可是现在有一个尴尬的事情摆在了眼前,那就是自己的孩子新岁把他怎么称呼。
叫爹吧,肯定不行,范家人听到了要找麻烦;叫程家爸?不顺她的意,那不就和其他的人一样了,张家爸李家爸的?最后还是程盛泉自己想了个称呼尕爹。这爹也当了,和他亲爹也有了区别。两个人为自己的发明创造激动不已,程盛泉说这个发明创造应该好好庆祝一下。怎么庆祝?她还没明白过来,程盛泉已经有所行动了,她只能说你等会,孩子还没睡着,你这个如果叫庆祝,那我们都庆祝多少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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