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四梗着脖子走的时候,压根再没有正眼看程东家。看热闹的人们散去后,都在想着他说的那些新词,看来这个范老四真的混出点名堂了。
范老四来到了范老大家里,看着那些想听新鲜事的人们,此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美中不足的是,大嫂还是不待见他,他说话的时候她还用鼻子哼了一声。
范老四说他是和县上的工作组一块下来的,马上就要清量土地。下一步就是要定成份,穷人的好日子到了,他站起来用手叉着腰,不知用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姿势,一挥手说“地主阶级马上就要被打倒,以后就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时代来到了。”宋谋儿说你现在到这里是什么身份?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
范老四就给大家讲他的“革命生涯”。在他的描述中,他是看到了这个地方没有出路,到外面是闯社会,寻求出路。后来到了革命圣地,还见到了很多传说中的领袖人物。这次来的原因,就是中央因为他是这里人,人头熟悉,让他带工作组到金沿来。他考虑到自己是范家川人,所以安排一切工作先从这里开始。
范老大一直听着不吭声。他知道这个弟弟的深浅,事情哪有他说的那么玄乎。直到一个人问那你现在是共产党?人们的眼睛一下子都看着他,这才是大家最关心的话题。
范老四用一种很轻蔑的眼神看着问话的人,反问了一句你说呢?那个意思分明就是说,你怎么能问出这么可笑的问题来呢?于是又有人问,那么四哥,咱们这个范家川有没有共产党?你们是上级,应该知道他们是谁吧?现在共产党坐了天下,这个也应该公开了。
范老四说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上级当然知道咱们范家川的党员情况了。他扫视了一圈说,你们都是群众,以后就知道了,范家川还是有那么一两个的。
范老大心里已经有数了,范老四纯粹是在这里过嘴瘾着呢。自己就是一个,他又怎么能够知道?他也很纳闷这个弟弟这几年到底干什么去了。
晚上范老四在他那个四面漏气的房间“接见”了六子。当年四个人做了一件秘密事情的兄弟,现在只缺少一个春娃。范老四给范老五和六子描绘了未来的革命蓝图,两个人听了都很兴奋。一想到程家的房子、田地都要分给大家,三个人更是高兴地睡不着觉。
范老四走了以后,肖子铭的小儿子一直哭个不停。当天晚上,改莲突然没有了奶水,把孩子急得直哭。改莲没有办法,只好给孩子弄些面糊喝上。
第二天依然没有奶水,这一下改莲着了急。把刘妈请来一问,她一拍大腿,说,哎呦,这下可是坏了,奶让那个范老四给踏断了!
大家以前都听说过生人踏断月娃子奶的故事,但现在活生生地放在人的面前,可是让人心焦。刘妈说按照老辈人的说法,谁把人家月婆子的奶水踏断,由谁给端一碗酸汤长面就可以回奶。
按理说这是个小事情,再穷的家庭端出一碗面总可以的。可是现在的“肇事者”是新回来的“革命者”,这样的要求能行吗?刘妈劝肖子铭出面问一下,说不上他也可能会同意,毕竟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这算是肖子铭第一次和他正面接触了。曾经在程家坟园,那是一次偷袭,范老四并不知道是这个人在后面下的黑手。不过作为一名“革命者”,他对这个地主家的长工同样抱着一种很深的敌意。
他昨天晚上已经知道程二少和马寡妇的事情,是范老五给他说的。他当时就咬牙切齿地说,报仇的时候马上到了。现在和地主有关系的人站在面前,尤其他就住在程家的院子里,这个报仇的机会是绝对不能错过的。
他认真倾听了肖子铭谦卑的请求内容。听完以后很爽朗地笑了几声说,我们这个地方就有这个乡俗,我知道。没关系,明天晚上我在晚饭前给你老婆端来。
范老四答应得如此爽快,倒是大大出乎了肖子铭的意料之中。肖子铭说那就太感谢你了,云云。
肖子铭回去给改莲一说,改莲也有些意外。刘妈和二太太正好也在,刘妈说这到底是在外面闯荡了一番的人,说不上外面的世面大,改了毛病。以前在村子里可是个混帐货哩。二太太说不会捉弄咱们吧,这个人我听说过,交道不好打。几个人想来想去,也琢磨不来他能有个啥花招。
范老四请隔壁的婆娘给他做了一碗酸汤面,端着往程东家走的时候,见人就说是把肖子铭家孩子的奶水给踏断了,现在去“送奶”。村子里这种现象经常有,人们也不以为怪,只是感觉能让范老四做这样一件事情,还是让人多多少少有些奇怪。
范老四端着那碗面进了程家大院。昨天程旺泉两口子也听说了这件事,他们倒没有多大的惊讶。倒是程旺泉想到将来在这个地方,范老四肯定要和他斗一斗,现在这个形势他知道自己要吃亏,这也正是范老四拉拢人心的一个好机会。
范老四端着面站在院子里。改莲从窗格子里看到他进来了,就给肖子铭说了一声。继羽和小凤两个也开了门跟着出来,刘妈和宋谋儿正好在院子里干活。大家看到他进来,都站着看。
肖子铭过去用双手接,范老四没有给他。只见他从衣兜里取出一双筷子,蹲在地上自己吃了起来。所有看到的人都很惊讶,不知道范老四这演的是哪一出。他吃完饭以后,突然把碗冲门台上一摔,发出的脆响把屋子里的小娃娃吓得哇哇大哭。肖子铭气极了,问你这是干什么?不端就算了,你这么羞辱人干嘛?
范老四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液,说“我呸!这都要解放了,他妈的一个地主养的一条疤脸狗,让我们贫苦人民给你老婆端饭吃,你也配!”
肖子铭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说你把刚才的话给我再说一遍!范老四根本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两手一较劲,他才发现这个人不是个寻常之辈。他被肖子铭提着衣领,气都喘不匀,边上的人也没有人过来劝。
程东家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发现范老四在肖子铭跟前几乎无还手之力,他更加相信以前救了弟弟的就是这个人。今天他和范老四两个人较劲,对自己完全是一件好事。
肖子铭让范老四把他带来的东西再带回去,范老四没明白他的意思。肖子铭说你给我家娃子不端饭没关系,大不了我娃喝面糊长大。可你今天把碗摔在我的门口,你得把碗碴子给我捡干净。如果这个你不做,那就不要怪我对你手下没轻重了。
范老四蹲在地上捡碗碴子,捡完以后用手捧着走了。出门的时候说肖子铭你等着,有一天咱这新帐老帐一起算,你和你的主子我一块收拾。
肖子铭说大不了你来把我这头割了,我有两个娃呢,坟头上有人给我压纸。倒是你,做人别太过了,人狂没好事。
晚上范老五问哥你们工作组怎么还不来?你回来也有些时间了吧?咋也不见你点卯去。范老四就嘴上支吾说,这次出来时间长,是上面领导看我离家时间长,给我放了长假,把这里的情况摸清楚了好向上汇报。
他给范老五讲了今天肖子铭给他动手的事,他说没有想到那个疤脸那么厉害,手上劲那么大,如果春娃在还可以收拾,我今天没敢动手,一动手肯定吃亏。对了,他是程家雇的长工,你是那天晚上给咱们兄弟两个下手的是不是这个怪物?
兄弟两个就这个话题讨论了很长时间,越讨论越感觉他可疑。“反正一解放,革命了,到那个时候再收拾这个疤脸狗。”
没几天时间,一队工作组真的进了范家川,住进了范老大家里。范老大本来就是个闲人扎堆的地方,这一来工作组,就更热闹了。工作组一行八个人,都是穿着军装。人们只知道他们住在范老大家是因为范老大为人憨厚老实,当过了几天,范老大是共产党员的消息不胫而走的时候,人们才惊呼,天哪,这个范老大竟然是个共产党,怎么以前就没人看出来呢?
每天大吹大擂的范老四,竟然和工作组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在回来的路上跟了两天工作组,他的那套服装还是他在那厚着脸皮要,一个队员送给他的。现在看在他是范老大亲弟弟的份上,他们让范老四做一些跑腿的事情,范老四也算是把自己以前吹的牛皮往回圆了一些。
林先生和工作组的老辛见了两次面。人们并不奇怪,因为大家也看到那个辛工作组趴在药铺的那个门板上,后背扎了几根银针,只要是个人都要得病,这个很正常。
辛工作组就在这个门板上听了林先生的工作汇报,尤其对范家川的人都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当然,他的重点还是程旺泉,这个范家川最富有的人,他的土地在这里是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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