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
秋落时节,四处橙黄浸染。白桦林的枯叶将整个大地覆上一层厚实的冬衣。两脚踩在枯叶铺就的林地之中,暄软飘忽。两侧林立的树丛,夹杂一条笔直的土路,一直通向远方,消失在视线尽头。
程桐沿着这条破土路走了整整两天,干粮也快要吃完了,仍旧寻不见无忌山庄。又行了半个时辰,空旷的路旁突兀的蹲着个人,这许久的寂静独行被这样一个人影忽然撞破,着实他心里一惊。不过程程桐立时转喜,这许久荒无人烟的跋涉,正好前去攀谈攀谈以便探路,或者寻个同行结伴,也是好的。
程桐紧赶了两步,凑近了瞧去,不出所料。男子身边一个包袱,上面平摊着一副有些古旧的重剑。那人也想必也是赶路赶得倦了,老远的望着小和朝他赶来就露着微笑,真也是憋闷坏了。
“兄弟,你也是去无忌山庄的吧!”男人很是爽快,言语方开,就让人感觉很容易接近。
“嗯嗯,”程桐点了点头,“我叫程桐。”
男人楞了一下,不想竟然在这生乡僻野竟然有人见面就立时报上姓名,虽然这个名字看起来很像随口编撰的一个昵称,但这个见面的招呼打得的确有些新奇。想到自己也不能示弱,便马上又笑道“好,好,够爽快,在下平阳陆钦飞。”
程桐道“陆大哥,刚刚你怎么还不认识我,就知道我要去无忌山庄!”
陆钦飞装模作样的四下瞧了瞧,嘿嘿笑了起来“你可知道你现下在哪里?”
程桐见他故作神秘,疑惑道“难道不是在南阳吗?这里仍旧是南阳地界吧!”
“废话,南阳那么大,阳樊在南阳,隰城也在南阳,我在隰城吃喝,也管不到你在南阳拉屎不是?”那男人言语粗鄙,程桐年纪轻轻,并未恼怒,反倒是觉得很有些好笑。
便道“陆大哥说得不无道理,但是我赶了三天的路,也未能走出这片林子,更不知现在是在何处,反倒是大哥您厉害的紧,一眼便能瞧出我欲待去向何方!”
“正因如此我才有此一问!嘿嘿,”程桐见陆钦飞卖关子,便也不发话,笑吟吟等他继续说“郭父,武功卓绝,德高望重,也是郑国有名的侠客了。这里正是无忌山庄后山林场,广阔百里,回环往复,尽是林木,每年打理上好木材专为郑伯进贡周室。然此时伐木季节已过,少有人烟至此,平日里若非寻迹山庄之人,断不会深入此地,万一百转难出,便会困厄而死于此地。”说着那陆钦飞用剑柄向着程桐胸口一指,“如何,是不是也饿得慌了!”
程桐包袱干瘪,唯腰间一柄长剑,表明他江湖人士的身份。陆钦飞从行囊中摸出一块干饼,丢给程桐“不用担心,前面再转两个弯,就到了,既是同路,相互也照顾一下,一块干饼,不用谢我了!”程桐向陆钦飞笑了笑,点点头,吃了起来。
“嘿,兄弟,别光顾着吃,说说你来这所为何事?”
程桐有些憨厚,咬了一大口饼,含糊道“不晓得无忌山庄出了什么大事,师父说要来助拳的,但是他临时还有点事,叫我们先来撑一下场面,”转而又面色忽转凝重,抬手拈了拈下巴,好似捋着长须一般,低沉着嗓子模仿道,“那关西道上的几位朋友,总也得卖他剑断东海毕正堂几许薄面!”
陆钦飞刚刚咬的一口面饼差点喷出来,笑道“原来是广陵派的师兄,听说你门下以重剑见长,怎地见你带着一柄长剑,似乎不合常理!”
“哦,陆大哥真是见多识广,我广陵派高手都是双手各持一把重剑,旋舞起来,威力非凡。但是弟子入门不久,内力不挤还使不起那重剑,更别提手持双剑翻舞。”
“那我劝你还是别去无忌山庄了,免得武功不济白白送了性命!”陆钦飞言语一向很直。
“师父说了,哪个道上的朋友都会卖他面子的,我不怕!”程桐微微笑了笑。
陆钦飞没再搭理他,转过头去望着来路。不远处白桦林间土路上隐隐约约四个人抬着一乘肩舆大踏步而来。四个人斜披着布褂,露出左肩头,昂首挺胸,整齐划一。肩舆之上安稳的放着一枚巴掌大小的白色葫芦,似乎白玉雕成,通体寒凉,霜气萦绕。
一愣神的功夫,那四个人已经到了程桐跟前,他们眼神锐利,斜瞟了一眼程桐,程桐心下一寒,倒退了两步,差点栽倒。陆钦飞喊了一句“是友非敌,莫要紧张。”四个人此刻已经飞也似的走远了。
程桐余惊未息,方转身向陆钦飞这边想客套两句,身后林子里惊鸿起处,杀气盈天,似有几声闷哼随落叶飘零。
“不好!”陆钦飞提起重剑,向林子里奔去。程桐脚程慢,嘴里咬着半截干饼,跟在后面含糊的还叫着“物大哥,等我一下,我们一体去无忌山庄!”
陆钦飞哪里管他,飞身两跳早已进了林子,来去往还几个纵横一里之内的情景尽在掌控之中,但只见白桦树干上染着处鲜红的血液,其余物事,再看不到些许异常。这时候程桐方才狼狈跟上,只听陆钦飞叹了口气道“糟糕,刚刚那四个人想必已遭毒手。”
此刻程桐也看见白桦林上的血迹,心中一紧张,将长剑荡出,环顾四周。“放下吧,人早就走了,一里之内只有我们两个活人了!”陆钦飞摇了摇头,心想这个白白送死的呆子还是不要去无忌山庄为妙,可惜愣是被他跟了上来,甩都甩不掉。
当天傍晚,陆钦飞带着程桐来到了无忌山庄后门。院墙高围绵延几里,后门处有两名庄丁把守。二人与庄丁通了姓名,庄丁知晓二人乃中原派系弟子,立时恭迎款待,无有不周。
及至庄内正厅,程桐见三位师兄早已聚齐,就等他一人了。颜面上有些过不去,赶忙跑去对向师兄见礼。陆钦飞见那三个广陵的弟子,个个身背两把重剑,交叉在背后,白袍飘逸,倒确实有几分高节之气。其中一位年长的弟子对程桐道“程师弟,你独自一人赶来此地,也是耗费了不少脚程。虽第一次出门办事,却能守时为信,着实不容易!”其余二人也点头称道。程桐本自谦诚,被师兄称赞一番,更露腼腆之色,一个劲的说“师兄过奖,师兄过奖,多亏那位平阳门的兄台提携,那位”程桐比划着回头去找陆钦飞。
陆钦飞喜得这个累赘终于找到家了。自己往堂屋廊柱后面一隐,乐得个清净。
这时候陆钦飞听身侧两个陌生人对话甚是有趣。
“兄弟,你是哪一派的?”
“你先说你是哪一派的!”
“你这人好生奇怪,这点眼色都没有,怎么混进庄内的。你瞧瞧今日在场的这些人,那边白袍背重剑的是广陵派的朋友,这边青衣佩萧者乃是蓬莱仙岳之人,门首持长戟披甲打扮的是平阳门的高手。而我腰悬长短剑,身着红衣,正是无终派的打扮,小兄弟我看你毫无江湖阅历,竟不知使了何种手段让你混进这闻名郑国的无忌山庄来!”说着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鄙夷之情。
“你那么有见识,我问你这个佩着重剑的兄弟是哪一派的?”那人似乎也不让步,朝着陆钦飞一指。
“咦?这身打扮并非中原派系的弟子啊!”那个自称无终派的弟子摸了摸下巴,有点犯难的意思。
陆钦飞心下有些烦闷,刚刚躲开了那个广陵派的程桐,怎么这边又来了两个糊涂弟子。抬眼瞧了瞧指着自己的那人,乃是一个稚气少年,顶多十八九岁,空手无兵刃,也是一身青袍,头上方巾,脚下素履,说是个书生倒是更加合适,不知怎么出现在这江湖人士的聚会中。
那无终派的弟子端详了许久,仍瞧不出陆钦飞的来历。一拱手施礼道“兄台气宇不凡,神肃目利,衣饰清雅,若潜渊之龙,敢问”
陆钦飞一摆手“哪来的这些辞令,某不才平阳陆钦飞!莫再烦我!”
“原来是平阳门陆钦飞,陆兄!”无终派弟子正待长揖行礼,身侧的少年又问道“你不是说平阳门的装束是长戟披甲么,这位兄台是素衣重剑,怎地也是平阳门呢?”
“这个,这”无终派弟子一时语塞。
少年刚刚一直面色如水,冷静自若,这时候见无终弟子语塞,又故作严肃的点点头道“想必兄台心里是这样想的,刚刚说那些披甲执长戟的是平阳门高手,眼前这位兄弟或许披不起重甲,拿不动长戟,只是个平阳门的低手也不一定呢!”
“不不不,我可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啊!”那无终派的弟子又向陆钦飞连连作揖,心想这个臭小子哪里来的,一张嘴巴胡乱挑拨着实可恶。
这话陆钦飞虽然听起来很是着恼,所幸他也不是胡乱生事之人,便道“我偏喜欢用重剑,要你们来管,两个奇怪的人!”转身又离开这二人,避到几案之后。
但是远远的仍旧能听到那少年的声音“所以呀,你刚刚说的全无道理。你看,这个拿重剑的人也不是广陵派的,反而是平阳门的,而那个广陵派的师兄弟里面,也有一个不会使重剑的,这说明你刚刚的判断不过是一些肤浅之词,怎能凭借一身打扮就妄下断言评判别人的门派呢!”
无终派弟子被他搅和的头脑昏乱,怒道“哼,你说来说去,只是胡搅蛮缠。便有些许门派中的特例,像你这等常识打扮都瞧不出来的,也必然不是什么高手。你倒是说说,你是哪个门派的?”
“我本也没说过自己是高手,我就是无终派的!”那少年抬杠还挺有一套。
“喝,真的吗?本门之中怎地从来没见过你?”无终派又围拢来三个弟子,均是腰悬长短佩剑,身着红衣。
“是呀,我也没见过你们四个,不知道你们是哪位门下的弟子?”少年又是一脸凝重,语气分外笃定,倒显得那四个的身份有些可疑。
为首的一个弟子道“在下正是李掌门座下大弟子方云恒,你是何方妖人,竟敢来冒充本门弟子挑衅。”话语之间剑柄微翻,长剑驱动短剑,短剑剑鞘飞起,朝着少年斜掠过去,丝毫不给少年反唇之机,以免再让他牵扯别门外派,夹缠不清。
少年见对方来势不善,转身急急向廊柱后面闪去,头颈微微一偏,那短剑剑柄“啪”的击中廊柱,方云恒长剑一圈,短剑回鞘,口中喝道“给你点颜色瞧瞧,莫再造次,滚!”
少年见状一撇嘴,仍旧不服气道“不过如此!”
方云恒身后的几位师弟见师兄一招伶俐,已经占据上风,夺了气势,都有些跃跃欲试想来教训一下这个少年。方云恒按住众人道“这是郭父的地方,我们不好随便伤人,有什么过节,等下出了庄子,再寻他晦气不迟。”
“不错,瞧他身形还挺利索,但也逃不远的!”刚刚跟少年对话的无终弟子说道。
陆钦飞心下有些好笑,这小子只能自认倒霉,行走江湖有这些废话,总归是一张惹祸的嘴。但是那少年似也不怕无终派四人,一转身道“我也有要事在身,所以不想动手!”边说边向后退来,正碰上陆钦飞。陆钦飞心想跟他开个玩笑,便伸腿一绊,少年本未看脚下,方觉双脚相碰,心中机敏顿起,膝盖微曲,前后借力,轻巧一蹬,从陆钦飞腿上平平略过。陆钦飞见他有些功夫,双脚回错,朝着少年小腿绞去,少年登时脚下不能动弹,砰的铺到在陆钦飞面前,那几个无终派的弟子见状,捧腹不已。
陆钦飞有些过意不去,心道第一下这小子借力腾挪的腿法很是利索,怎么后手这一绞就摔的这般狼狈,丝毫不能动弹。那少年满脸着地,灌了一嘴灰土,欠起身子骂道“你这个人仗着功夫好就欺负孱弱,我不会武功,你竟然故意下绊。”
被这少年一说,陆钦飞反而百口莫辩,眼看着几个别派弟子瞧着,他本以为这少年吃了亏,给师门丢脸,毕竟不敢声张,自己把苦水咽下去才是。哪知道他竟然大肆声张,刚刚好几个人见道自己伸脚绊他,这时候自己倒是不敢跟他辩驳了。
那少年又待开口,所幸程桐已经扶起他,说道“这位兄弟,陆大哥可能也是一时失手,没注意你闪身过来,将你绊倒。我代他陪个不是于你!”
“算了算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比起那四个要杀我的弟子来,还是侥幸的很呢!”少年嬉笑着似乎并未有些许失面难过之感。
陆钦飞对程桐心下颇有些感激,若不是他来解场,自己难以跟这少年辩驳起来,说开了闹不好还要给师门落个欺凌弱小之名,回去免不了被师父责罚。陆钦飞向程桐微微一笑,程桐憨憨的回笑一下。
此时听那少年又道“怎地外面打起来了!”
程桐和陆钦飞向外望去,庭院里个家丁跟一个江湖客斗得正来劲。那几个家丁显是有些底子的,几个人联手还有些阵法掺杂其中,搅得那江湖客左支右闪不容易招架,想要几招内取胜倒是谁也不容易。这时候无终派、广陵派、平阳门和蓬莱仙岳的弟子也有二十几个人,看得是谁也认不出那江湖客是何人,只是各自交头接耳不知该不该出手管上一管。
一声断喝打破憨斗“住手!”厅堂之后一位老叟缓步出阶,老头眼窝深陷,颧骨高突,显是内功深厚,身侧两名黑衣剑客护卫,身后四名使女跟随,旁边还有一个小婢推着个坐轮椅的年轻公子。众人一见之下纷纷向两侧闪开,各自毕恭毕敬。老叟向周围环视拱手,礼道“老朽郭父,各位江湖朋友有礼了。麻烦各位来为老夫助拳,感激不尽!”
“岂敢岂敢!”“客气客气!”四派弟子纷纷回礼,此时庭院中憨斗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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