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了玉润战神的软弱,元华神君觉得比对着冷若冰霜眼风如刀的煞神还要难熬。
他恍然想起,从前玉润还不是战神的时候。
那大约是两万多年前的事了吧。
九重天上每个神仙都以为,横波战神与碧水神女的独女,不是司乐府的又一新秀,就是战场上又一奇才。
方流涵玉润,圆折动珠光。可见碧水神女对独女期望颇高,可玉润那时偏偏两边不沾。
胆小又怯懦,既无碧水神女的光华,也无横波战神的英武。
唯独一双眼睛长得像极了横波战神,可偏偏长在横波战神脸上的冷厉凤目,长在玉润脸上却是满含怯懦,分外上不得台面。
这样的玉润,莫说是有负横波战神与碧水神女的期待;就算是放眼整个天界,也难得找出比她更软弱无能的小神仙。
可就这样一个被大家看不上的小神仙,突然有一天,做出了弑父的事情。
那是两万年前,横波战神奉命去平魔界之乱。魔界的混元魔尊闭关,岂料手下的一堆魔王就趁机造反,闹了个不可开交;因混元同天界的兮泽战神交情匪浅,这才有了横波战神去魔界管闲事这一回事。
但毕竟是魔界的闲事,横波战神也插手不多,便带了玉润去磨砺心性。
结果,就是在那里,横波战神将自己的命给磨没了。
许许多多的魔兵,许许多多的天兵,都亲眼看到了,玉润手中握着那把插入横波战神心脏的剑。
鲜血溅了她一脸,她却冷静得近乎呆滞,只是握着那把剑。
直到横波战神带去的天兵将她团团围住时,她才好似回过神来,猛然拔出了那把剑。横波战神的血随着她的动作溅了出来,甚至都溅到了离得近的天兵身上,滚烫灼热,可也唯有玉润无动于衷。
这样的神仙,原本就该投了灭魂河,魂消魄散,再无轮回。
碧水神女以命相求,追随横波战神而去,这才保下了玉润的命。
而自那之后,玉润性情大变,怯懦不再,冷厉得如同千年寒冰。
她终于不再是那个怯懦无能的小神仙,她成了六界闻风丧胆的战神。
她狠戾恶毒的形象后来居上,而她软弱无能的时间也真的算得上短。于是,大家都忘了,她也曾是个软弱小白花似的小神仙。
只是,她软弱的时候没有神仙怜爱她,于是,那个时期就被忘了。
好似她一直就那样冷漠如冰心狠手辣。
即便有人提起往事,也只记得她弑父逼母,再无人记得,她也曾软弱无助。
元华神君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劝下去。
他也曾和天界的其他神仙一般,对玉润又憎又恶;可这些日子以来,他终于改观——这个传闻中的煞神,剥去冰冷的壳子,内里还是软的。
只是,这么一个软里子的神仙,又怎么会去弑父?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魔界叛乱之时,弑父!
若她果然做出那等事情来,就算碧水神女以命相求,天君天后又怎么会只令她下界轮回三世,重掌十万天兵?
放下两万年以来的偏见,元华神君这才惊觉,这里头竟是重重迷雾。
“战神,”元华神君顿觉喉咙干涩,费了半日劲儿,才发出喑哑的声音,“既不舍得,便不必强撑。”
玉润搭在眉眼间的手霍然放下,冰冷的眼刀子朝元华神君掷去。
奈何元华神君此时看着她,总是好似隔了两万年的光阴,看着那个沉默寡言的软弱小仙子,再起不了半分惧怕。
“把小白带回来吧。”他轻轻叹道。
玉润不做声。
元华神君张了张嘴,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突然像凭空落在了他脑子中,根本没经过他的允许,就这么从他嘴中说了出来。
他说:“别再后悔。”
话音未落,元华神君便再一次以倒栽葱的形象从战神府飞了出去。
夹在一众飞扑上来扶他的小仙子中,元华神君起身,隔了高高的墙,深深地往里望了一眼。
他自然什么都没望见。
平生第一次,他在一片熙熙攘攘中,觉得彻骨的孤独。
躺倒在椅子中的玉润,重新用手背覆上了眼眉。
别再后悔。
仅仅四个字,就那么将她心上所有的坚冰都敲了个粉碎,露出里头的柔软来,鲜血淋漓。
眼中的酸涩再也压抑不住,潮湿从她的眼中蔓延,湿了浓长的眼睫,又湿了她覆着眼睛的手指。
两万年了吧。
两万年了。
她连日子都不敢数,她连眼泪都不敢掉。
有谁能相信,煞神玉润其实骨子里仍是那个胆小鬼?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敢有。
可就在刚刚,她分明觉得元华神君看穿了她。
要不然,他怎么会对她说那四个字?
兴许,她可以一听。
那个粘人的蠢狐狸死皮赖脸地缠了上来,她一直不敢要,终于将他推了出去,她却又空落落起来。
她不敢要,所以她将他推回了妖界。
但如元华神君所说,妖界真的安全吗?飏空一直处于失踪的状态,焉知是真的失踪,还是已然殒命?
擎轩的妖君之位,不会因这蠢狐狸而动摇。但若妖界有人生异心,那蠢狐狸的存在,就是一个幌子。
谁都可以扯出来当靶子。
两万年前那个懦弱心软的小女孩儿钻了空子,占了上风,玉润只觉得心中难受得很。
她不敢要那蠢狐狸,她将他推了出去。
万一他死了。
万一他……成了第二个她。
她……
玉润慢慢地移开了手指,露出长睫上还沾了泪花的眼睛,朦胧的湿意将那双眼睛中的冷清给扫得干干净净,盈润的水光漾开了潋滟的风光。
她站起身来,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不行,她不要将那蠢狐狸拱手相认,不要看着蠢狐狸入火坑而无动于衷。
她……不想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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