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度不过死劫,勉强用半生修为换来镇压之法。”
贺洗尘想要笑话这个老头终究是老了,连个死劫都趟不过,嘴角一提,眼睛酸酸涩涩的。
“你怎么了?”明苍却笑道,“舍不得我?”
“是你舍不得我吧?我瞧你刚才说话都说不利索。”
明苍泰然点头,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这混小子,十年来给我惹了那么多麻烦,以后没我做你的后台,自己悠着点。”
“坐忘峰的传承断了便断了,你无须勉强找个徒弟。若看到合心意的,也别教什么太上忘情,我都没修成,其他人更不能!”骄傲如明苍,死之前也是贫道天下第一的拽样,但此时却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提醒贺洗尘这这那那,仿佛一个即将远游的老父。
他的气息终究逐渐衰弱下去:“为师就守在阴曹地府门口,你们谁敢下来,我就一脚踹回去……”
坐忘峰上的树木突然全部凋枯,离奇的深秋白雪细碎地从灰蒙蒙的天空洒落。墨梅满树花开,疏枝缀玉,薄寒微雪,遒劲嶙峋的漆黑枝干逐渐覆上一层白霜。
坐忘峰又只剩下一个人。十年前明苍老道独自守着这株墨梅,十年后,贺洗尘孤零零在风雪中,不见故人。
压抑的哭声从白茫茫的水雾中传到庄不周耳中,庄不周抽烟的手一顿,摇了摇头叹道:“人间清平,人间清平……”
***
裴珏不知道自己入定了多久,飘飘乎间看到一片血红的荒原,冲天的血腥气和暴虐的气息让他不禁头晕眼花。等回过神来,却见六个人影如流星急射而落,慷慨以赴,满身浩然正气,直直坠入血原中。
“迷路了?快些归去。”
玄色道袍上的云纹摇摆不定,再往上望去,却是贺洗尘凛然的脸庞。他被一股柔和的灵力推出血原,血原外的楚玉龄乍见这迷迷糊糊的神魂,气急败坏地挥袖一扫,直接将人送回老家。
“妈的还来瞎捣乱!”他十指拽着六根金黄璀璨的命线,脑门上冷汗直流,聚精会神地测算着魔域中六人的方位。
“坎宫太偏了,往乾宫去!”楚玉龄咬牙切齿,突然瞪大眼睛,只见缠绕在手指上绷紧的命线倏地断开,轻飘飘的命线在血原中散成光明的尘埃。
“妈的妈的妈的!不要死啊!你们他妈的别死啊!!”
***
热闹的醉仙坊中无数散修围聚在一桌上谈天说地,距离魔域浩劫已过了月余,五大宗门的宗主也失踪了月余,各种传言纷纷扬扬,除了敬佩感激之外,自然也在全力搜索六人的踪迹。
“听说了吗?坐忘峰上那位死了!”
“嗬!那坐忘峰岂不是断了传承?”
“人能活着都谢天谢地了,还想什么传承。”
一柄青霜剑猛然插在他们桌上,袁拂衣目眦欲裂:“你们胆敢再说一句,我就割掉你们的舌头!”
那一桌子乌泱泱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
“你急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慢慢来!”屠鸣周将酒坛子拍上桌,“你担心老贺还不如担心担心你家师爷,老贺那人命大,死不了!”
袁拂衣叹了口气:“师爷有那么多人去找,可坐忘峰都没人了……我、我不去找的话,还有谁会去找他?”
“别自作多情了!何离离、楚玉龄不也在找老贺么?”屠鸣周闷了一口酒,“走吧,继续去找人!”
他们付完酒钱,还没走出多远,便见醉仙坊旁的江上忽然驶来一艘乌篷船,船上传出悠扬放达的乐音,令人心神豁然。
一琴,一箫,一琵琶,一人用剑鞘拍舷而唱,一人捻着佛珠面带笑意,好不逍遥快意!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入江心,又有一个人影从船舱中走出,撑着一把黑骨红伞,满头白发,看面容却是个清俊的年轻人。
“贺儿,你醒啦。”庄不周放下竹箫,腰间碎成两半的玉佩压住灰袍,他拿过红伞撑在两人头上。
“我听着像是到江南了。”贺洗尘的眼睛还是清如秋水,然而却再也映不入任何人影。
“嗯,醉仙坊就在前头。”秦丹游一拨琴弦,如今六人修为尽废,根骨受损,只是人间寂寂一凡人,“不知诸位有何打算?”
谢宣抱剑而起:“我的一身剑意仍在!不过是从头再来。”
荀烨将琵琶放进船内,中气十足说道:“读书又不需要修为,我回稷下学宫继续教书去!”
杀生和尚也拈花一笑:“老衲的佛心也未曾改过……哦对了,贺施主,还记得十年前擢金令,我曾说过你有佛心,你我有缘。你若是无处可去,便来雷音寺吧。”
“无耻老贼!”谢宣怒喝道,“你是瞎了眼才没瞧见他一身剑意!”话说到这突然戛然而止,饶是不拘小节如谢宣也不由得一阵愧疚。
贺洗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洗尘儿,我怕你被人欺负,还是与我回稷下学宫吧。有大离子在,不会让人欺侮了你去!”秦丹游劝道。这几个老人怜悯贺洗尘年纪轻轻又是白头又是眼瞎,茕茕独立,不忍他漂泊离乱。
庄不周佯装不悦地怒道:“噫耶,你们好像把老夫当透明人一样?我与贺儿约好游历五湖四海,如今好聚好散,咱们就是在这里别过!”
六人说说笑笑,顷刻间船已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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