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恍然,不爽地撇下唇,郁闷地说道:“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早知道傅华珣不简单,没想到却如此缜密隐忍。
一番谈话下来,两人都透了一点底,但点到即止。老狐狸之间的试探,从来都是伸出爪子撩拨一下,然后又快速缩回去,就看谁先将对方的老底摸清,看谁先按捺不住出手。
但目前看来,似乎不是贺洗尘,也不是傅华珣,而是另一只隔岸观火的老狐狸。
“我以为你会等陛下透露出给我赐婚的意向后,才会来找我。现下看来,你倒没那个耐心。”贺洗尘手扶栏杆,远眺河流下游,然后面向谢微问道,“不知太傅要与我谈些什么?”
谢微脚下穿着木屐,双手揣在袖中,走上拱桥:“梁君不要说笑,你若随意娶了别家郎君,我可不肯!梁君乃我谢家东床快婿,谁人敢抢,我就和谁拼命!”
此处远离人烟,郊外踏青的人极少跑到这里,但樱树却锲而不舍,绵延到桥头,与水中的倒影相连。
“唔——”贺洗尘神情微妙地蹙起眉,“这个太傅尽可放心,目前看来洛阳没有一家想与我结亲的。”
谢微爽朗地笑起来,说道:“这个先不谈,”她陡然严肃起来,沉声问道,“我此来,是为了「九品官人法」,梁君应当知晓。我只问,梁君可愿同行?”
汩汩的水声带走飘落的樱花,连带着把这足够撼动朝纲的言语一并溶在水中带走。
“太傅明白其中凶险?清楚其中利益得失?”贺洗尘不答,反问道。
谢微却嗤笑一声,说道:“九品官人法延至今日,早不是治国良策。选举品才兼优的贤才的立意,扭曲成世家垄断任官的权力。说来惭愧,谢家也在其中。九品制确实对世家有所助益,然此助益已危及国家根本。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不及时根治,恐动乱再起。我不是目光短浅之徒,更不是枉顾天下百姓的鼠辈,变法,势在必行!”
贺洗尘问道:“太傅莫不是在世家中找不到合作人,就才把目标转换成我?”
“实话实说,天底下我看得上的就三个人,一个是鲜卑首领,她被你打瘸了,不算数;一个是当今圣上,韬光养晦,谋略心性,皆是一流,但现在也就是无牙无爪的狮子;这最后一个,就是梁君!”谢微自鸣得意,“其余皆是胆小如鼠、竭泽而渔的小人,哪能与我相提并论?我本没想过能找到人和我一同去干这等名垂青史的大事!然而梁君卓尔不群,实乃我的意外之喜啊!”
贺洗尘心想我他妈的不想名垂青史,只想早点退休去游山玩水。然身在其位,须谋其政。当断则断,他深吸一口气,沉肃道:“如此,便与太傅走一遭!”
***
傍晚的洛阳城没有太多的车马,梁家的马车通过城门后便慢悠悠地野狐巷走去。
“阿姊,谢太傅与你说了何事?我瞧你似乎有些心事……”梁愔担忧地问道。
贺洗尘依倚靠在车厢中,闻言提起嘴角笑了笑,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嘘——”他推开车窗,凉爽的晚风灌入车中,“我只是有些头晕罢了。”
翻涌的晚霞从天空的正中央逐渐流到山顶,覆盖在黑色的树影上头。贺洗尘刚要收回手,忽然一顿,凝目望向街角的两个人影。
“陛下?”
第80章 最高机密 ⑸
魏玠十五岁前是心傲气高的皇太女, 之后三年, 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没有吓住她的野心勃勃。假以时日, 她必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君主。然而一朝被废, 她被锁进洛阳城的重华寺内, 所有的抱负和仇恨也跟着被封锁起来。
其实年少时魏玠与贺洗尘见过一面。
那个时候她被梁煜软禁在宫中, 不见天日。直到某一天, 有人敲了三下门。她没有理会, 半晌,园子里摇曳的杏影从被推开的宫门争前恐后地跑进来。
“在下梁道,奉大司马之命,为小陛下煎药。”来人一口掺着轻清吴语的洛下音 , 听着十分怪异, “陛下体寒,倒春寒恐寒邪入体, 我配了几个药方子和几贴药。”
杏影辉照下的少年唇红齿白,与气势骇人的梁煜十分相像。魏玠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子忽然动了一下, 猛地抓起茶盏摔到他脚边:“滚!”
贺洗尘巍然不动,撇了眼碎渣子,走上前把雕花黑木提盒放到桌上, 拿出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自己先喝了一口:“药刚煎好,趁热喝。”他将瓷碗放到魏玠的手边, 然后又从提盒里拿出一小碟蜜饯。
“在下告退。”贺洗尘没有在意魏玠的抗拒, 做完一切, 才施施然退出宫门,心里却叹了口气,胡乱思考些不搭边的问题——在会稽每天给病弱的老父亲煎药,到了洛阳,还要让梁煜押过来给小陛下煎药。他就跟煎药过不去了是吧?
从那以后,贺洗尘还是每天都过来送药,但只在门口敲了三下门,然后推开一条缝隙,将提盒递进去。他送了一个月的药,两人却再也没见过一面。
一个月后,魏玠终于知道自己的归宿是重华寺,心里说不清松了一口气还是怨恨痛苦。她坐在冰凉的地上,靠着门扇,接过从门缝里推进来的提盒。
“陛下,今天是酿青梅,我从会稽带过来,刚好只剩下两颗。”贺洗尘坐在门槛上,隔着门说道。他没指望里面的人能应一句,就随口一说。这酿青梅这么好吃可口,没能留下个名字来实在令人叹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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