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琛不说这个,说起别的。
说北平精细的吃食多,届时给她带回来;
说日本人贪婪无度,既然占了北平,自然没有理由放过上海。
还说这个身份太过打眼,这趟回来得尽早处理掉手头事物,领她去国外避避。
他说。
说了许多许多,百转千回拼了命地告诫她,挽留她,试图抓住她,困住她。
有个瞬间恍惚听到一个‘好’字。
是否幻听,误听,沈琛至死没法辨别。
只知当时月明星稀光影浅,她翻个身凑过来,难得钻进他的怀里。
夜里温情而静谧,他就信了。
信她还剩点儿良心与怜悯,信她没那么想走,信她终究要看着他平安回来。
然而事实证明他太自以为是。
这辈子只自以为是这么一次。
从此就丢了她。
*
后来很多人说她跑了,很多人说她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沈琛不信。
死都不信。
沈音之如此狡诈机灵,如此残忍狠心,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连他都被耍得团团转。
怎么会死呢?
当然不会,绝对不会。
他了解她,他能感觉到她,没有离开上海,就在这儿某个不易察觉的小地方窝着,洋洋自得的看着,笑着。
“你看,你找不着我吧?”
“我就在你旁边,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呀?”
沈琛无数次听到她的声音。
起初梦里能听到,睡去醒来的刹那才听得到。
要不了多久变成常常听到。不论站着,坐着,躺着,处处能听到,看到她嚣张的笑脸在转角人群中一闪而过。
所以每过七天佣人哭着说:“小姐真的死了”时。
他温温抿着笑,摇头,“不,她活着。”
他们问他怎么知道,他轻描淡写:“我看到她了。”
昨日看到,今日看到,明日还会看到。
他们露出‘您真的疯了’的表情,他不奇怪,他不介意。
真的。
毕竟沈琛和沈音之这两个人,骨肉之下有一层东西紧密连通着,任谁都扯不断,否认不掉。
他们没有,他们不理解,很正常。
不过七天又七天,他们都找不到她,他们都死了,周笙又昏迷不醒,沈先生只得自己日以继夜的找。
找呀,找呀。
有人叹气:“沈先生何必白费力气,还是算了吧。”
他不听。
有人幸灾乐祸:“人在做天在看,是非善恶到头自有报应。”
他不理。
还有人意欲趁机打击,阴阳怪气道:“沈琛,你是不清楚日本人什么德行么?但凡是个女人都逃不过,何况你那只金丝雀儿养得那么水灵,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不然落在他们手里谁知道要玩弄多少回?找回来也没用,脏成什么——”
他割了他的舌头。
他继续找。
找呀,找呀。
好像一个人独自走在一条长长的漆黑的路上,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休息,没有喜怒哀乐。
就找。
所有人逆着他的方向冲撞,就他往前走,走,走不到尽头。
又好像无意间跌进无底洞。
到处摸索攀爬,有的时候摸到尖锐的石头,有时候摸到生铁,刀刃,针。
血肉模糊接着找,渴望能见着一束光。
一直到了来年三月。
沈琛来城郊发放粮食,触目所及是千疮百孔的上海,一片灰暗的废墟,难民成百上千挤成团。
淅淅沥沥的雨丝中,他一眼看到她。
终于。
还是被他找到了。
*
沈琛抬脚往那边走去,一步,两步。
半年,一百多个日夜。
他反复设想过,可能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找到她,该用怎样的态度语气面对她。
——答案首先是,不能太好。
绝对不能太过温和好说话,不然说谎成性的小骗子不得教训不长记性,想必还有下次,下下次胆大包天的出逃。
想到这里,沈琛收敛不自觉浮出的笑,刻意垂下嘴角。
可是也不能太严峻。
这小孩宠得脾气太坏,心眼小,最是记仇。
远远瞧她沦落成脏兮兮、瘦巴巴的一团,披着破布烂衣。想必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头,不知多少委屈憋在心里。
罢了。
倒没必要凶过头,以免她觉得家里家外都要看人脸色,一生气又闹着要走。
那么该说什么?
该这样说?
短短几分钟路程,沈先生脑子里转悠出不下十个版本,精细拿捏着轻重,冷静又理智。
直到走到边上。
天上阵雨骤止,阴云挪开,小丫头片子忽然抬头给他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所有的算盘、想法分崩离析,心软得稀里哗啦,只能本能的拥住她。
“你看,我说过了,不管你走到哪里去,我能找到你。”
“外面好玩么?玩成这副样子,该够了吧?”
“阿音,回家吧。”
他的声音轻柔沙沙,她不说话,不动,贴在他脸边的肌肤冰冷如水。
身边赶来的人察觉不对劲,小声地喊:“沈先生,她、她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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