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不知英国公知道他谢霁觊觎的是谢府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知道他要拽下那天上最耀眼的太阳私藏时,还会不会对他说出这般掏心窝子的话……
从厅中出来时下了绒毛细雨,空气中全是雾蒙蒙的湿意,沿着回廊从月洞门出,便是铺着卵石的芭蕉园。园中梨树下有一架秋千,谢宝真背对着谢霁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低着头,似乎在抠手指,颇有心事的样子。
谢霁看到了她,而后从檐下伸手,有极其轻柔细微的湿意落在掌心。
他蹙眉,扭头看到墙角木桶中放着三四把陈旧的油纸伞,原是方便侍婢仆役们雨天干活取用、以备不时之需的。
谢霁行至墙角取了雨伞,轻轻走到谢宝真面前,替她撑起一片干爽的天。
阴影笼罩,谢宝真从莫名的惆怅中回神,倏地抬眼,看到了泛黄的伞面上绘着几株幽雅的兰,以及伞下谢霁点墨般清冷的眼。
足尖一点地面,止住吱呀晃荡的秋千,谢宝真眼里倒映着绵绵阴雨和谢霁的影子,绯色的唇微微张开,‘啊’了声道:“九哥,你和阿爹谈完了……”
少女的嗓音低软,不似平常那般带着尾音上扬的欢快。
谢霁轻轻‘嗯’了声,抬手抚了抚她发丝上沾染的细密水汽,问道:“下雨了,为何不去避雨?”
“我在等你。”谢宝真打量着谢霁的神色,但对方将心事藏的很好,看不出一丝喜怒。于是秋千又吱呀吱呀晃荡起来,谢宝真手握秋千绳,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许久方低声问,“是谁家的女子?”
谢霁知道她问的是说亲之事,并不存心隐瞒,答道:“听说是,南阳郡公的孙女。”
秋千的晃荡再次停了。
“她呀……难怪,那时在皇后娘娘的宴会上,她的视线便总是望向你那方。”谢宝真抿了抿唇,极其细声地问了句,“那你喜欢她吗?”
谢霁将她的委屈和失落收归眼底,问道:“宝儿,好像不开心?”
闻言,谢宝真仰起脸,那双眼中也仿佛浸透了烟雨般,说:“她是个小才女,性子又温柔,许多官宦子弟都倾慕她……”
谢霁明知故问:“谁?”
“南阳郡公的孙女呀,就是那个要和你说亲的姑娘。”虽是夸赞,谢宝真却不见一丝喜悦,瓮声道,“九哥答应了么?”
谢霁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反问道:“宝儿希望我应下吗?”
谢宝真很快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要九哥这么快定亲。”
谢霁沉默片刻,语气有些许自嘲,“……就因为这个?”
“也不想九哥离开我。”谢宝真攥着秋千绳说。
一阵风袭来,撩动两人的衣袍。谢霁心中一颤,眸色瞬间变得深沉,似乎迷雾散尽,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
可他不敢确定,只能按捺住翻涌的思绪。他执着纸伞蹲身,与谢宝真平视,如野兽般蛰伏窥视,一步步诱捕试探道:“为何不想我离开?”
又来了,这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谢宝真满眼都是谢霁近在咫尺的容颜,相识这么久,她依旧会惊异于对方容貌的端正俊美。想了很久,她侧首斟酌道:“我们感情最好了不是么?你若是和别人成亲了,以后谁陪我玩?”
这并不是谢霁想要的答案。
眼中的希冀黯淡,谢霁半垂着眼睑一笑,淡然道:“即便我不成亲,你能一辈子不嫁么?”
“我……”谢宝真想说‘能’,可她没有这个底气。
她想嫁人,可是又不想嫁给那些男人。自己到底在纠结些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
谢宝真心中乱已然糟糟的一团,千丝万缕,理不清头绪。
“宝儿,兄长是不能陪妹妹一辈子的。”谢霁低哑的嗓音打断谢宝真纷乱的思绪。他说,“要想我陪你一辈子,除非……”
谢霁的脸上没有笑意,这令谢宝真心慌。
她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谢霁的下半句,不由前倾身子,着急道:“除非什么?”
风过无声,吹落枝头新开的梨白,一滴水珠滑过油绿的芭蕉叶脉,滴落阶前。
谢霁抬眼,深深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除非,我们不做兄妹。”
谢宝真心中一紧,下意识想的是:九哥是嫌她太黏糊了,要和她一刀两断了吗?就像那年重阳登高,她在食肆中守着一桌冷掉的大蟹和美酒,迟迟等不到九哥赴约?就像翠微园经年紧闭的大门,和大半年形同陌路的疏离?
不做兄妹能做什么呢?离开谢府,回归陌路吗?
“我不要!”谢宝真跳下秋千,睁着倔强干净的眸子急促道,“你永远都是我的九哥,我不要和你分开!”
她唤的每一句‘九哥’,谢霁都觉得是对自己一厢情愿的莫大讽刺。
若放在往常,但凡是他想得到的东西,哪怕是不择手段、尸横遍野,也会将其占有于怀。他有满腹心计,只要他想,便能用最卑劣的方法能在谢宝真身上心中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可他不能这样做,他舍不得。
“可我,不想做你九哥了。”谢霁说着,眼中仿佛风云暗涌。
谢宝真绷紧的下巴微颤,胸中一阵有一阵地发闷,几欲无法呼吸。她眼中噙着显而易见的委屈,低声说:“你就这般喜欢她?为了她,连我这个妹妹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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