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刀递给我,说儿郎长大了,该见血了。”暮色和着风,吹进眸光里。
嘉语呆呆地听着。他在金陵的事,其实她知道得很少,极少,他从前并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什么,侧面得来的消息总是零碎,而不尽不实。也许她是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人,就如同他从前不屑知道她。
如今他遍身是血,遍身是伤,遍身风尘,他看住她笑,周身的血就咕噜咕噜往外冒。
“我来……帮你包扎吧。”嘉语摇摇晃晃站起来。
人生真是奇妙,有这样一刻,无论是死而复生的嘉语,还是机关算尽的萧阮,都始料未及。他们,竟然同了一回生死。能够同生共死的人,她没想过是他,他也没想过是她——至少要有苏卿染那个武力值,才好意思与他同生共死吧。
嘉语用匕首割断萧阮身上的牛筋索,又摇摇晃晃起身,让萧阮靠在巨石上。然后蹒跚走回马车,取来干净衣物、干粮和水。萧阮整日没有进食,到这时候方才惊觉腹中空空。咬一口干粮,和着水,慢慢往下咽。
嘉语又去脱车夫的鞋,那车夫不过是个小童,鞋亦短小不合用;又脱了于璎雪的,两下里拼凑,勉强穿了洞,用布条连缀了给萧阮试穿。
再把衣物割成一条一条。
夕阳挣扎在地平线上,定格的时光,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热量。
萧阮就着夕阳的余晖看她,心里多少有些恍惚,这一幕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也许是北来的路上,他受伤,苏卿染也是这样。嘉语容色不及她,神态手法,却一般无二——阿染这时候在做什么呢,该是在王府里,已经用过晚饭了吧。
他从前不觉得她们像,大约以后也不会这么觉得。
阿染何其坚忍和刚烈,元三娘却是个软糯的性子。虽然萧阮也觉得她前后变化很大,换做是从前的她,这会儿恐怕已经死得很彻底了。即便如此,也还是软的,那就像是藏在棉花里的针,刺人的时候,总隔着一层。
有这样一层娇憨的软,就算是刺到人,也不会太痛。
她总像是不很愿意伤人,被逼到忍无可忍才会还击。而阿染……阿染凛冽如干将莫邪。
嘉语一气儿撕了十七八条布条备用,待要给萧阮包扎,又为难起来:萧阮原本就只穿了中衣,这会儿被血浸透,又黏上一地尘土,不撕开衣裳,无法清理。她从前是他的妻子,他的身体,自然是见过的,所以脱口说“我帮你包扎”,也是真心没想那么多,可是终究……还是隔了世啊。
如今,她与他尚无瓜葛。
萧阮何等灵醒之人,嘉语这一踌躇,哪里能不知道原因,一时促狭心起,也不开口,只斜靠在石上,看住她笑。
嘉语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
可是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时已入秋,太阳在时还好,一旦落山,风就会越来越冷,受伤之人,哪里经得起这风。嘉语犹豫再三,终是咬了牙,硬着头皮去拉萧阮的衣带。周遭都是凉的,唯有身体的温热从单薄的中衣里透出来,传到指尖。嘉语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次几番,都没能解开。
萧阮终于没忍住,“哈”的一下笑出声来:“还是我自己来罢,三娘子且回车上去。”
嘉语如释重负,长出了口气,又担心:“你自己成么?”
“要不……你来?”萧阮并不动手,只笑吟吟瞟了一眼嘉语手中的匕首。
嘉语又犹豫了一刻钟,方才跺脚道:“……还是我来吧。”——她也看出来,他如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说这个话,不过是免她为难。
她有这样的胆气,在萧阮,是三分诧异,三分欣喜,更多……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样不明不白,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就算没有肌肤之亲,也说不清了,她大约是还没想到,如她想到了,会不会怨恨?
也许不会罢,她终究……终究还是心仪于他,就算一时恼怒,时长日久,只要他待她好,总能得到原谅。
嘉语割断萧阮的衣带,少年劲瘦的身体裸露在暮色里。纵然她早有准备,这时候也免不了双颊滚烫。到底惦念萧阮的伤势,方才勉强没有扭过头去,待看清楚,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大大小小的伤口,足足有十余处,也亏得他能忍那么久,到如今,伤处混着血,和着泥,根本无从下手。
嘉语踌躇片刻,站起身来,四下里一看,这地方荒凉,四面环山,就只有一条道,哪里看得到半点水的影子。
一时皱了眉头,视线犹犹豫豫,落在水囊上。
萧阮知意,摇头道:“没了水,咱们可撑不到回去——我这些皮肉伤,没什么要紧。”
嘉语不与他争,横竖眼下他也没有力气阻止。当然嘉语承认他的顾虑有道理,多少总要留一点,虽然一天一夜不可能从洛阳走到沙漠里去,但也须得以防万一——天知道他们如今所在是个什么鬼地方。
嘉语从水囊里倒出水,润湿布条,上下比划了好一会儿才能够决定从哪里开始。
有伤口极深,深到几乎见骨。嘉语极力放轻手脚,也还是觉得疼。萧阮却只微微皱眉,一声不吭。嘉语从前帮周乐处理过伤口,他可没这么好性子,痛起来满嘴胡话,让人好笑又好气。
嘉语道:“你要是疼,就喊出来罢,我不会笑话你。”
萧阮冲她笑一笑,眉目扭曲,还是不难看。一滴汗,从鼻尖滚下来,砸在嘉语脚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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