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受了伤……不知道伤在哪里,他想。
就听她说道:“容我想想。”
她头一次认真考虑杀死贺兰袖,这个曾经与她那么好,好到她毫不设防的姐妹,她生命里最大的隐患。杀了她是个好主意,她对自己说,时间该是定在贺兰袖出阁之前,那也就是今年冬。
到那时候,人们已经渐渐淡忘陆靖华的死,忘掉贺兰袖对她的诬陷,忘掉她受过的伤,和可能因此生出的怨恨——她不想让宫姨娘发现真相,不想让她发现自己一手带大的外甥女杀了她的女儿。
不想她恨她。
那就、那就……嘉语定了决心。夏日的阳光还没有褪去,她对周乐说:“这件事不急。”
周乐:……
“我还有事需要你帮忙。”她说。
“什么事?”
“我新得了五百部曲,需要人帮我训练。”嘉语说。她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安平安顺。这五百部曲是她留给自己救命的。安平安顺是她父亲的手下,父亲的印记太深,她需要一支完全服从她的人马。
周乐是最好的人选。虽然他从前没有练过兵,但是她知道他曾指挥过兵力高达二十万以上的大仗,他是能打仗的,自然也能练兵。
周乐会过意来:“我?”
他脸上变了颜色,嘉语虽然不能看到,但是她听出来了。
“你。”她肯定地说。
“三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周乐声音里有隐忍的怒气:他之所以回到边镇,从最底层的兵当起,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靠她的扶助,他要娶她,须得靠他自己的双手,他自己挣来的功劳。
“父亲不会理会我这些小玩意儿。”她像是浑然不觉,“阿兄最近就要升任羽林卫统领,可抽不出时间……刚刚好你在洛阳。”
周乐气笑了:“三娘子莫要耍我,有兵还怕没将?几个安兄都能胜任,何必我?我不需要这样的恩惠。”
“谁说是恩惠了,”嘉语不以为然,“我是求你帮忙,让你给我做苦力,又不是把人送给你,恩惠?周郎想得可美——自你我相遇以来,我可让你占过半分便宜不曾?”
调笑似的一句“周郎”,周乐只觉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猫爪儿抓了一下,要是能撤掉屏风就好了,他想。
其实她说得没有错,最初……就是她威胁了他,换她妹子的安全,之后更是他救了她两次——于烈手里一次,周五手上一次,她并没给过他什么好处,反而让他放弃了到手的羽林郎和始平王世子亲卫。
周乐再掂量了一会儿,他当然知道机会难得,没有必要为着愚蠢的尊严放弃,他从前也没有在意过这劳什子尊严,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的呢,他心里泛起一丝的疑惑,他很快掐灭了它。她还等着他的回复。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我从前没带过兵。”
“谁没有个第一次,”嘉语笑道,“我阿爷第一次带兵,你猜怎么着?”
周乐愕然:“始平王他——”
“半夜里炸了营!阿爷当时带了四千人,半夜里起火,阿爷被惊醒,铠甲都来不及穿,持剑杀了十几个,跑出来清点剩余,还剩了三百。”那并不是她从父亲嘴里听说的,那是后来,她从旁人的笔记里看到,周乐命她念给他听,他说:“令尊无愧于英雄之名。”当时潸然泪下,到如今,尤能笑语。
周乐为始平王默哀了片刻。
“如今谢娘子在宝光寺里,她会的最多,隔天我问她要几本兵书——”
“我识字不多。”周乐实在惭愧。
“让半夏念给你听。”嘉语一点都不意外,他识字从来就没多过,从前就是如此,嘉语微仰了头,不知道为什么想笑。
“那么……好。”周乐说,“我会为三娘子练好这支兵。”
“轮不到你说不好!”就听得她得意洋洋,“你还欠我医药钱呢,敢不给我卖命!”
周乐:……
她能有点公主风范么!
柔然每次动兵都在秋后,草枯马肥的时候,如今才七月,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还赶得及。
……
这晚周乐做了个梦,梦见他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里,半躺在云彩一样柔软的床榻上,榻前十二扇簪花仕女沉香屏曲曲折折,七宝灯树的光影影绰绰透进来。
他面前坐了个素衣女子,手里握一卷书。他看不清楚她的容貌,灯光晕开她的眉目,遥远得像一幅画。
他心里十分安宁,在看到她的时候。
外间下着雪,雪越来越厚了,新雪簌簌地,覆在旧雪上,压着枝头,天就快要亮了。
“公主。”他伸手抚她的发,她抬头对他笑一笑。
她是他恩主的女儿,她的父亲曾经提拔他,重用他,没有她父亲,就没有他今日。照旧时礼节,他该奉她为主上。
然而旧时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
乱世里再没有人讲究这些。他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也下着雪,天寒地冻,热的血泼在地上,登时就冻住了。
她穿着昂贵的玄狐皮安静地坐在雪白的毡毯上,像一只待售的小兽。面前没有设屏,也没有戴帷帽,黑的狐狸毛一根一根直竖着,衬出她素白的面容。头发打着结,他甚至能看到她颈项上的污垢。
他生平最无法忍受肮脏——当他还是个大头兵的时候都不曾忍受过。虽然他恭恭敬敬地对她行礼,说:“末将来迟,公主恕罪!”心里其实不以为然。她并没有他想象中,公主该有的风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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