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李十六娘心情复杂:原来这位、这个拿刀子恐吓她,拿尊卑长幼教训她规矩的女人就是华阳公主,她哥哥自个儿挑的妻子!九姐姐还说她好,要容她进了家门,还有她们立足之地吗!
谢云然紧跟着也道:“公主教训得是。”转头看住李十六娘,她一直退是不想撕破脸皮,但是既然是如此、已经逼到了这个份上,她微微一笑,说道:“十六娘子是一定要揭我的面纱么?”
众目睽睽之下,李十六娘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往常都是她看别人笑话。
她想不通华阳怎么会站出来指责她。虽则她是公主,但是已经半只脚进了她李家的门,讨姑翁欢心,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是,她是公主,她阿姐还是贵嫔呢,又比她差什么了!
然而这个天子跟前都得宠的阿姐,之前却被始平王世子拒过。她当时就想,凭什么,他始平王世子眼光高,还能高过天子?后来跟着姐妹偷偷看过几回,原来始平王世子,却与这洛阳城里的浮华少年……不一样。
她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也许是背脊比别人挺得直一些,也许是眉目比别人生得硬朗一些,不容易看到他笑,然而笑起来,就如噙了春风。后来听说定了谢娘子,那个赏春宴上毁了容貌的谢娘子。
之前也就罢了——毁容之前,谢家娘子的气度,她也是久仰,去年永宁寺塔落成,还大放了一回光彩,但是……那已经是之前了啊,白璧微瑕且有人不能忍,何况、何况——
她就是想看看,如今的谢娘子到了什么份上,凭什么始平王世子还肯娶她!
城中传闻说是因着华阳公主与谢娘子交好的缘故,然而她不信——不信这世上有人肯做这样的牺牲。兴许是被华阳公主骗了呢,他也没有看到过她如今的容貌,便信了妹子的话,要是日后后悔——
如今还来得及。
这个念头并不十分明晰,只隐隐的,浮了又沉,沉了又浮。她隐约听说过民间有换亲的说法……当然她并不能继续想下去,谢云然还等着她的回答呢,李十六娘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这踌躇间,就听得谢云然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原是听不到的,只因为站得近,方才听得清楚,她说:“……就不劳烦李娘子了。”
话到这里,目光又都聚集到谢云然脸上,好奇的,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谢云然素手如霜雪,轻轻一拉——那面纱能有多重,只是对于一个美貌女子来说,这一拉的勇气实在重逾千斤。
始平王世子看不出的,这些小娘子未必看不出来;
在容貌上,女子从来都比男子挑剔——或者说在对同性的容貌上,女子从来都比男子挑剔百倍。
但是——那又怎样,谢云然想,从前她在乎,从前她力求做到的完美,在去年四月的那个下午,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了。她不可能再完美了,但是她还是个人,她还要活下去。
带着这张不再完美的脸活下去。然而这世间多少明媚鲜妍的面容,迟早都会被时光侵蚀成不再完美——你以为一辈子都这样吗,你以为时间会永远停在你十四岁,十五岁,至多十六岁那个春天的早晨吗?不会的。
好日子总有过完的一天。
而人总要接受自己。
谢云然笑了一下。
远芳亭里寂然无声。与之前的寂然不一样,之前是为五娘子的唐突,如今却各种原因都有。
有人恍然,有人是遗憾,有人安慰,有人松了一口气,有人觉得没意思,也有人暗自羞惭。谢娘子毁容的流言从去年春末开始传,绘声绘色,说什么的都有,而崔家的退婚更加重了各种猜测的真实性。
然而这时候看来,不过是双颊、下颌些须红点——虽然是不比从前了,但是这在场的小娘子目光何等犀利,如何看不出她没有上妆——再美的小娘子卸了妆,都会卸去三分颜色。
便有人寻思:就这么点事儿,能让谢家把人藏得紧紧的,藏上一整年?
有知道的也为她高兴:能恢复到这一步,委实不易。
疑心重的却想:莫不是谢家一早就想悔了崔家的婚约,所以才放出来的风声?也不对啊,崔家郎未必就不及始平王世子了。
和静县主面黑如锅底。
李十六娘呆若木鸡。
谢云然重新系好面纱,双手一拍,说道:“好了,差不多也到午时,请各位入席了。”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去看李十六娘了,也没有人去看五娘子——这位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这些高门贵女哪个都不是吃素的,哪里看不出来她不过和静手里的傀儡。固然有人瞧不起那瑟瑟缩缩的鹌鹑样儿,但是大多数人也觉得犯不上与她计较——和个傀儡计较什么。
今儿毕竟是谢家主场,和静虽有爵位在身,家中豪富更不比寻常,但是这里哪个小娘子又寻常了,她这样跋扈,再三挑衅,哪个不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想着以后远着就是了:这里的小娘子可不是他家青楼酒肆赌坊中的小娘皮,也不是他宜阳王家养的婢子,由着她搓圆捏扁。
……
嘉语紧走几步赶上谢云然,谢云然笑道:“三娘不用急。”
嘉语往和静那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谢姐姐得罪宜阳王叔么?”如果是从前有过节,这大好日子,何必请她来,没的坏了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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