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死了呢。”太后冷笑。
郑忱也笑:“我要说娘子千秋万岁,那是假话。”
“那真话呢?”
“娘子不在了,我还在这世间有什么意思,”郑忱笑了起来,“陛下大约是容不得我给娘子陪葬,不过,那有什么打紧,到了地下,娘子且等着就是。”话虽然说得轻佻,却是应声而答,眉目之间全无半分迟疑。
太后心里一荡,抱住他的脖颈,正要说话,又有消息到了:“陛下喝醉了……”
“喝醉了也要来与本宫说……”太后哼了一声,神色间大是不满。就皇帝离了德阳殿之后种种,喝醉简直就是必然。
而她已经听够了。
——听够了她的儿子为了即将掌权而欢欣鼓舞——或者说,听够了她儿子为了她的即将失势举杯相贺。
郑忱却轻轻巧巧笑道:“怎么,太后没有听说过酒后吐真言么……”
太后心神一凛,往那宫人看去:“圣人就只是醉了么?”
那宫人“扑通”一下跪倒:“奴婢、奴婢不敢说……”
太后沉默了片刻。还有什么不敢说?皇帝从德阳殿出去之后,在千步廊下放声大笑他们敢说;赶去淑景宫给李十娘报喜他们敢说;去玉贵人那里喝酒听曲儿他们敢说……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说!
她道这时候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敢说的,她未必就敢听!
郑忱又悠悠然笑道:“有太后在呢,怕什么。”
那宫人胆怯地抬头看一眼,又赶紧低头去,趴在地上,抖如筛糠:“太、太后……”
——太后没开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的。
太后被郑忱逼了这一句,要再不让说,倒像是她怯了似的,因心一横:“你说吧……恕你无罪。”
“陛下说,郑、郑侍中自然不能留……”
这在意想之中,郑忱尚有余心转脸来对她笑一笑。
“陛下说,李家的冤屈,自然是要洗了的……”这也不算意外。无论李家是不是真的冤屈,这一招大可得人心。
太后心里渐渐松了下来。
“……那玉贵人就说,是该好好服侍太后颐养天年了。”
“贱婢!”太后喝了一声。贱婢大胆,她是她能问的人吗!便是皇后……也没有这个资格,何况区区一个贵人!
那宫人被吓住了,登时就住了口。
太后回过神来:“说、接着说!圣人怎么说?”
“圣、圣人说……”那宫人咽了一口唾沫,她实在怕极了,但是怕有什么用,说是个死,不说也是个死,说了没准还有太后那句“无罪”做护身符,她不说,立刻就是个死。何况,她不说,难道就没有别人来说了么?
“……圣人说,早知道有今日,两年前,就不该再开永、永巷门……”宫人青白着面孔,好歹囫囵着把话说完。
“砰!”飞过来的是太后手里的酒盏。没有砸中,落在金砖上,碎了。酒水淌了一地。
不开永巷门,她就被困在后宫里,形同软禁。
原来皇儿是这样想。
原来皇儿不但想要她手里的权,还想……
郑郎倒是把他往好处想,以为会留着他,哪怕只是为了陪伴她。如今方才知道,那孩子、那孩子早就猪油蒙了心!
那个玉贵人……她倒是彻查过,和从前那个小玉儿并没有关系。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这样阴魂不散。她想要什么,她这前脚??交权,她后脚就该撺掇皇儿立她为后了吧。就像、就像先帝立周后。
于皇后都能死得无声无息——皇儿未必就忌惮穆家了。
“……还说了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就像方才碎在金砖地上的夜光杯。
那宫人呜咽一声:“奴婢、奴婢——”
“不说就是个死。”太后语气平平,漠然道,“我方才说的,说了,恕你无罪,仍然算数。”
“……玉贵人说,如何能这样对待母后。”那宫人战栗道,“圣人说、圣人说……他母后在、在宝光寺里呢……”那宫人总觉得太后定然会勃然大怒,会剐了她,或者别的什么,更可怕的惩罚。
但是意料之外,这句话落音,德阳殿里死寂。
静了这么久,久到宫人再撑不住,整个人都趴了下去,却抬起头来——她疑心太后昏厥过去了。但是并没有。一抬头,就撞上太后目光灼灼地看着……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那地方定然有她最恐惧也最怨恨的人。
怒火烧得这样静,静得就仿佛整个世界停止了运转。
没有人敢出声,每个人都清楚,出声定然会被这怒火烧成灰烬。连最得太后宠爱的郑侍中都在沉默中。
空气里“咝咝”地响,像是蛇在吐信子。
“……你下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宫人衣裳都湿过三次了。她觉得她上半辈子总共加起来,都没有这么久。到终于等到这句话,她当场就哭了出来。太后看了她一眼。她赶紧收住了:保住这条命,可不容易。
太后想给自己再倒一杯酒,但是酒盏方才已经被她掷出去了。郑忱无声无息把自个儿的酒盏递了过来。
太后没头没脑地倒酒,手抖得厉害,郑忱从她手里拿过酒壶,斟了半盏。
“倒满!”太后说。
郑忱不吱声,又多倒了半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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