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攻坚战,像是个巨大的泥淖,把兵力和财力都拖了下去。
时间进入到十二月。
最好打仗的时节莫过于秋,天高气爽,不冷不热——热则瘟疫横行,冷则伤寒作祟,又不似春日多雨,弓箭返潮;且刚收了稻麦,府库充实,万一粮草不继还可以进山猎一批,皆皮毛丰茂,肉质肥美。
但是终于进入到一年里最冷的时候,穿铠甲都能听到骨节与铁片共振的声音。下雪,结冰,云梯架不上墙。
箭支耗费极多,粮草的供应越发吃力。从前在信都、相州,将士搏命,是为生存而战,如今洛阳在望,要一鼓作气打下来也就罢了,却持久不下;六镇的将士都是生于草原,长于马背,在原野上所向无敌,却并不擅长城池攻坚,渐渐地怨声载道。周乾已经提过几次,不如且先退兵,再图来日。
退兵说得容易,周乐心里想,一旦这里退却,几时才能卷土重来尚未可知,天下那些观望的州县,恐怕又蠢蠢欲动。蚂蚁多了咬死象,何况他对于他们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不先占了洛阳,正了名分——葛荣当日的声势他是见过的,前车之鉴,不能不令他心生警惕。
然而局势堪忧,再拖下去,到人力、财力山穷水尽,就不必等人家扑上来咬,自个儿先散了骨架。
他在灯下看李愔来信。司州与邺城通信一直没有断过。对于李十娘的死,李愔就一笔带过,说我自知君,不必为流言所困扰;而后提到战局,李愔认为,这是天下瞩目之战,胜则天下几定,时势虽难,并不比当初汉高祖在荥阳、成皋时候更难,攻城固难,守城也不易,拼的就是谁能坚持。
周乐合卷,微叹了口气。道理他都懂,但是脚下炭盆已经不热了。他呵了呵手,全是白气。墨池也干了。如今日短夜长,元祎炬竟时不时开城扫荡,晚上也睡得不安稳,人人都在苦熬,精神着实疲惫。
忽隐隐马嘶,不由神经一紧,按刀而起,左右亦严阵以待,不过片刻,便有人过来禀报道:“大、大将军,公主来了。”
“谁?”周乐以为自己误听,“谁来了!”
“公主来了。”
周乐:……
“哪个公主?”
亲兵愕然,从来邺城就只有一位公主,军中城中都已经习惯了直呼公主而不加领属,将军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周乐也等不了他回答了,军帐一掀,自个儿走出门去。出帐就打了个寒战,抬头看时,四下里都是黑的,远处山是黑的,城是黑的,周遭军帐都是黑的,黑压压一片,就只有一盏灯,朝着他奔来。
冷白色的灯光。那人勒住马,掀了幕篱,脸也是白的。
见他呆着不动,嗔道:“还不来扶我下马!”那声音像是许久没有开过口了,一阵白茫茫的雾气。
周乐:……
这年余见面的机会都不是太多,他总在打仗,回邺城休整不过十天半月,一晃就过去了。倒是来往书信甚频,这几日并不见少,谁想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愔也是胡闹,怎么就容她来。周乐扶她下马,进帐先让她喝口酒暖暖身子。嘉语守孝原不能饮,但是这帐中清寒,也就从权。
帐里灯光比外头明亮些,周乐见她冻得面上青白,一口酒下去,添了红晕,如染胭脂。他拢住她的手,指节也是冰凉,一时道:“怎么赶路到这么晚?”
便是要来,缓行即可。
嘉语展目四望,随口道:“错过了宿头。”
周乐怒道:“方统领怎么安排的!”
嘉语羞他:“周郎这是给我摆大将军的威风来了。”
周乐:……
便知道她又与他胡扯。
这说话间,何佳人已经生起炉子,一点点炭火的光。嘉语吩咐道:“把鳢鱼脯和豚皮饼热上,再煮碗胡椒汤,下几粒跳丸,多下一点,一会儿咱们装盒提过去,就不劳那边再生火——”
周乐道:“六娘子恐怕已经歇下了。”
嘉语道:“她素来爱吃这个,一会儿拿去她帐里,莫说是睡了,就是——恐怕也能跳起来。”
周乐哼了一声:“三娘这是来看她还是看我?”
嘉语只是看住他笑。
周乐被她笑得讪讪的,只得自个儿认栽换了话题,问她路上走了几日,沿途可还顺利,怎么之先半点口风都不露,不然他也好着人去迎她;又埋怨李愔也由着她,这里打仗,可没什么好看的。
嘉语一一都答了。
食物的香气渐渐散发出来。
周乐取了毡毯围在火炉边上让嘉语坐;又取衾枕给嘉语盖上;何佳人温了酒,苁蓉置好盏碟,嘉语吩咐给当值的亲兵送酒菜出去,自己并没有吃的意思,只道:“我过来看看谢姐姐真假。”
周乐:……
始平王世子妃被推上城墙,半月有余了。
“李郎君说,让我过来犒赏将士,鼓舞士气。”也是来解决城墙上的“谢氏母子”。
亲眷被俘为人质,自古都是难题。
如汉高祖大大咧咧来一句“你我曾约为兄弟,我父即尔父,如烹,分我一杯羹”,未免无赖,以汉高祖出身,无赖尚可接受,但是昭熙——他是始平王世子。沛县小吏可以无赖,王子皇孙却不宜效仿。置血亲安危于不顾教人齿冷,但是真为了区区妇孺,赔上无数将士性命,又教将士寒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