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君主就坐在她面前,等着。她不能不答。
汗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滴落在金砖上,瞬间渗进去,就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这位主子不比姑娘好糊弄,她怕他——虽然并不知其由,但是这种没有缘故的惧怕才是最致命的。
萧阮终于耗尽了耐心:“你不知道?”
“我……”姜娘道,“陛下容奴婢再想想。”
萧阮便不说话。
秋风萧杀,南北都一样。有些事,他找不到人给他建议。苏卿染不想听到三娘的消息,十六郎亦不明白她有什么值得他执迷不悟,更别说随遇安了。随遇安如今在金陵娶妻生子,可比他快活。
有人容易满足,有人不。
如今想起洛阳繁华,明明那不是他的故乡,却起了乡愁。就连与贺兰氏相遇,都如故人重逢——在贺兰氏的定义里,他当然是故人中的故人,而他对她,唯一记得就只是三娘忌惮她。
她敢来见他,虽然意料之外,也不算太出奇。昭熙和周乐都是老于行伍,选四月出发,七月开战,打的是关中无粮——最好不但今年荒,明年再接着荒。贺兰氏希望他在南边出兵牵制。
相见是在宏觉寺,那还是五月。
距离上次金陵馆相见,已经过去五年,五年前娇怯怯如诗如画的少女,如今换了青衫小袖,也不再戴面纱,更无月下朦胧,大大方方地给他斟一盏茶,却低声问:“陛下还记得我吗?”
“娘子看着面生。”他故意摇头道,“是来金陵上香吗?都说宏觉寺求子灵得很。”
贺兰氏当即反唇相讥:“也不见陛下携娘子前来!”
有这句话,就知道陆俨没有过来。陆俨对她倒是放心,也难得贺兰氏肯屈身为妾。三娘总说她的这位表姐胸怀大志,或从前确实如此,到如今世事蹉跎,阴错阳差。每个人都在路上,无法回头。
如今东西开战,双方都怕后院起火。东边还好,人口繁盛;西边早在前些年就被云朔乱兵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两年又闹饥荒,光应付洛阳都岌岌可危,要他再趁火打劫,搞不好就一命呜呼。
萧阮心里清楚自己不会打这个劫:一旦长安完了,他就得正面杠洛阳,金陵他还没收拾清楚呢,哪里得这个空——占点便宜也就罢了。
当然他不会与贺兰袖交这个底,只问:“贺兰娘子手里果然有这么个人,却为什么要我来动手?”
“是陛下想得到三娘,不是我。”贺兰袖说这个话,眉梢眼底,还是一点怨。
萧阮看得有趣。从前三娘与他透露过,贺兰袖说,最后是他得了天下,灭了东燕西燕,如今这对姐妹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他笑着问:“贺兰娘子为何去长安,不来金陵?”
贺兰屈膝道:“妾之所以如此,无非从前以为自己可以选择。”
人并非没有选择,只是可选有限而已,而且是越来越有限。当初她在洛阳,想要进宫为后,那是要拼命;想要嫁给萧阮,只需要一点运气;再往下,高门偏支,庶子,一般人家,只要她点头,都唾手可得。
但是三娘死里逃生,给了她致命一击,这时候咸阳王是她最好的选择——从表面来看,咸阳王当然胜过陆俨。
如果只是嫁给咸阳王,然后死了夫君,作为咸阳王遗孀,她可选的余地仍然很大。王妃这个身份给她抬了身价,她再嫁甚至比初嫁更容易,洛阳不忌讳这个——但是她落到了周乐手里。
人就这样一步一步,被逼到没有选择。以她当时逃出魔爪时候的姿色,莫说与萧阮再续前缘,就是出现在他面前,都是自取其辱。
她也是到这时候方才醒悟,周乐说得没有错。从前只是从前,以后是以后。从前她能为妃为后,风光一世,不等于如今还可以;从前萧阮能走马取天下,何尝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他可以,陆俨未必不能。她反复这样与自己说,既然昭熙都可以不死;既然昭熙都有登基称帝的一日。
萧阮道:“不知道为什么,贺兰娘子像是总觉得我会为了美人轻掷江山。”这桩交易,他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只将她留在金陵。贺兰袖心里便有了底。到八月,萧阮再过来与她说:“如今贺兰娘子可以把人交给我了。”
贺兰袖与他行礼道谢。
萧阮笑着摇头,这场仗,是他占了便宜,他说:“贺兰娘子如果想留在金陵,也并无不可。”
贺兰袖失笑:“陛下想为三娘南下备一份大礼么?”
萧阮亦笑,他还真没这么想。
如果三娘说得没有错,贺兰氏对于金陵所知,该是远远胜过洛阳,有她在,凡事问个一二也是好的。不过如果她不情愿,那反而不美——而且从前与如今形势不同:他这次取金陵,比上次要早上许多。便不强求,只道:“贺兰娘子想来金陵,便是带了陆将军同来,朕也会虚席以待。”
贺兰袖道:“陛下不须如此客气,如陛下肯来长安,想必陆郎也愿意虚席以待。”
萧阮微微一笑,不与她作此口舌之争。
如今人是找到了,局也已经布好——当然并不如贺兰所想,只为得到三娘。这时候却突然想起,如果三娘忍了这个女人呢。掐指算来,三年孝期将满。他当时实在不该放过她。如果她有了孩子,兴许就顾不得那么多,就算当时仍然绝情回头,到如今父仇已报,兄长登基,诸事已了,也该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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