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笑薇又喝了一口酒,这个话她也是信的。华阳和谢氏来找过她几次。她三哥甚至娶了……听说后来封了平原公主:“……我听说他们找到了先太后,但是没有找到我三哥?”
“有人放了火。”嘉语说。
“那也没有找到。”郑笑薇固执地道。
嘉语不吱声。这也就是在宫里,战场上多的是人找不回尸体。家里等消息的人等了一年、两年……渐渐就知道不会再有消息回来。
“我知道公主在想什么,”郑笑薇道,“当初都传言令尊与圣人遇害,但是公主就是不信——”
不然也不会人到豫州,犹不肯过江。
嘉语看了她一会儿:“那是因为有人告诉我,我阿兄还活着。但是郑侍中,我阿兄说他已经葬身火海,郑娘子……还是节哀吧。”
郑笑薇再喝了一口酒,酒囊空了。她目色微斜,便有婢子送过来一只新的。她接连喝了好几口,方才喃喃道:“我总觉得他还活着,只不知道躲在哪里……他那么个人,贪酒好色,又从来忍不得寂寞……清明时候,我给他烧了一整座赌坊下去,又怕他能全输了……”
嘉语默默。
她不知道郑笑薇对郑忱的依恋有这样深。素日里都看不出来。她像是耽于享乐,来不及伤春悲秋的人。
谁都当她没心没肺——那或者是个误会。
“……三娘子觉得可笑是吧,我也觉得可笑。他活着的时候我都没怎么想他,想他做什么,这人有哪里好,自来洛阳,吃喝嫖赌,浪荡无行,哪个女人多看几眼都能勾上手,我姑姑是做了什么孽才撞到这样一个人手里……”
嘉语只是听,听她越来越怒。她知道世人都是如此,一个人死了,不相干的人无非叹息几声,亲近的人记得他的好,而至爱却免不了怨恨,怨恨他为什么要死——其实是怨恨为什么自己忘不掉。
她恨的不是那个人,她恨的是无能为力的她自己。
郑笑薇从栏杆上滑下来,席地而坐,手里抱着酒囊,声音却渐渐低下去,醉意深了。
嘉语环视左右,原是想招婢子过来扶她回房,却意外看到阴影中站了一个人,他身上落了霜,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这时候四目相对,那人犹豫了片刻,从阴影里走出来,拱手道:“公主。”
嘉语心里想,郑笑薇今晚这样失态,也不知道是郑忱的缘故更多,还是因为这个人。周乐说过他们往来甚密,也不知道到底密切到哪个地步。然而九九重阳,她却是与兄弟、姐妹相聚,他呢?
嘉语问:“李尚书是来接郑娘子下山吗?”
李愔心里是崩溃的。
那个女人之前怎么和他说的?说重阳佳节,正好欢娱;又与他说,龙门山上有个销金窟,问他要不要同去。他当时听了心里就是一口血:那是好人家女孩儿去的地方吗?就算他是个男人,他也有名节的好不好!
亏他之前还因为九娘成亲没格外给她下帖心怀歉疚。
又手头正多事,当时便拂袖而去。
整日的心神不宁。
人无法准确地知道哪个地方藏了一粒沙,无时无刻不被消磨的志气。眼看着天光暗下去,登高的人们陆续回城,就仿佛倦鸟知返,才猛地记起来。
他与她之间,全无约束。他不去找她的那些时候,他原是不能过问。
然而九娘成亲那晚,他记得她的发丝飘过他的脸。画舫漂在江上,像是会顺水而下,沧海余生。
当然并没有。深夜里抵?死缠?绵,到次日见了光,便如冰雪消融,他脱口第一句是:“今儿上朝要晚了。”
她闻言骇笑。
这样的两个人,哪里有什么余生可言。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身体不听使唤上山来是另外一回事——这个骗子!明明只是来赏菊饮酒,却说得这般暧昧。他心里知道那多半是女子伎俩,却还是上了当;明明是上当,却不觉松了口气。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更尴尬的事吗?
她就算是找人喝酒,找谁不好,非得找华阳!这个与他订过亲,又与他亡妻关系密切的女人!
李愔当时是想转身就走——只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走,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
双姝于月下,一个清澈如兰蕙,一个娇艳如玫瑰。他站得远,便不能听清楚她们在唧唧咕咕些什么。只隐隐闻到酒香。那酒还是他给她弄来的,李愔忿忿地想:却不是叫她与别人分享!
后来便见她酒力不支,连站都站不稳了。
偏华阳一眼看到了他,还问:“李尚书是来接郑娘子下山吗?”
李愔心里迅速攒起了第二口血:周乐那个大嘴巴!他在他娘子面前还能有点隐私吗?他心里恼恨至极,面上却还能不动声色——至少他自己觉得不动声色,他说:“公主想多了,我不过是……路过。”
话出口,他也想给自己一嘴巴:华阳有这么好骗?
嘉语忍住笑——她是知道她这位前任未婚夫有点狷介。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当初劝过连翘,不值得。然而那也不是她说了算的事。连翘自己不要命,他发誓说不会续娶,然而如果他违誓,她又能怎样?
嘉语道:“原来是这样。李尚书要去哪里赶快去吧,夜色深了,我也要回房了。”
李愔眼睁睁看着嘉语没事人一般起身,略理了理妆,举步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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