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道:“我说哥哥很好,阿爷又问我,那三郎呢?”
周乐心道昭询那么个熊崽子,要不是有三娘和阿言,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岳父大人真真怪不得他。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嘉语低声道。
外头看她风光无限,从前长公主,如今元皇后。然而她到底是元家的女儿。周乐走这最后一步,固然得她默许,但是暗夜里她也问过自己无数次,如果父亲仍在,如果兄长归来,她该如何面对?
周乐亲了亲她的眉目:“篡位的是我,你让岳父大人来问我好了。”
“你……你能怎么回答?”
“阿兄远走,三郎失德,你我一手一脚打来的天下,你我不上位,却让给谁来?难道让给那些在岳父大人遇害之后和伪帝亲亲热热的宗室?他们和岳父大人什么关系?我虽然不姓元,到底是半子。”
“冬生也是他老人家的骨血不是?”周乐又道。
嘉语转头看了他片刻。她初见他,他手长脚长地靠在车厢上,天光日暖,他的眉目生动得好看;到如今廿年过去,光影都凝住,像是浓墨重彩作了一幅画——却又与萧阮的清逸出尘不同。
如今竟是一国之君了。嘉语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她伸手去,细细抚他的脸。他总是这样理直气壮。
“总之,都推给我就好了。”周乐龇牙笑了一下。
嘉语不作声。
“你要是去宝光寺……”周乐伏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嘉语好笑又好气:“又胡说!佛门重地——”
“不是有欢喜佛?”
嘉语推了他一下:“越说越不像了——明儿还有早朝呢。”实则这个时辰了,她原不该拿这些琐事扰他。
周乐不理她,他这会儿忙得很。
到五更天,外头叫起。
周乐磨磨蹭蹭不肯起来。嘉语笑吟吟羞他:“这才几年就倦怠了,朝也不想上了,要再多几年……”
“再多几年怎样?”周乐哼了一声。
嘉语原是想笑话他“再多几年就昏君了”,这时候晨曦的柔光打在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到底不能出口,就只亲了亲他,低声道:“好人,你快去罢,不然他们骂我奸妃祸水,迷惑天子……”
那人却正色道:“三娘这话就不对了!”
“哪里不对?”天未明,夜未央,嘉语听见自己的声音软得出奇。
“要说祸水,怎么都说不到三娘身上——”
“我本来就不是!”嘉语理直气壮。
“那当然、三娘当然不是,三娘也就是毁了伪帝天下,也就是让尚书令至今绝口不提婚事,让对面那位——三娘听说了么,姓苏的那位像是认命了,今年年初,主动带头,给你上了尊号。”
嘉语:……
李愔这桩婚事谁都不会当真,但是对面——这个傻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闹一次。
偏偏她无从抵赖。
心思一转,不由冷笑道:“纵我是祸水,那周郎呢?”
“我自然也是!”周乐道,“若非我祸水,怎么能迷惑了长公主,取了天下?”
嘉语料不到他这么光棍肯认,倒是一愣:“什么?”
“其实——”
“嗯?”
“三娘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他忽然吞吞吐吐,嘉语不由追问。
周乐避开她的目光,收了笑。轻绡在幽蓝的光影里飞舞,一时明一时暗,片刻之间,竟生出鬼魅丛生的寒凉。
嘉语极少见他这么正经——他素日与她说话,眉目里总含了三分笑。她也没想过,那笑容一旦敛去,眼前这个她最熟悉的男人,竟然会让她生出陌生感来,她说不出那陌生是因为什么。
就听那人低声道:“……三娘有没有想过,其实……我早就死了。”
“说什么胡话!”嘉语气急了,“好端端的,干什么咒自己——”
“三娘自个儿想想,”扣在她腰间的手紧了一紧,声音亦逼仄发紧,“你这两世为人,亲眼目睹无数人因你而改变的命运,怎么就对我有这么大的信心——三娘难道不知道,战场上随便一支流矢都可能要了我的命?”
嘉语心里一惊,肢体便有些僵硬。
她当然知道他从一无所有到这个位置不容易,一万个人里也未必有一个人有命捱到最后。有无数的可能,毫厘之差,那不仅仅指向他不在她枕边这个结果,也许整个世界,都是另外的因果——
也许表姐还是当了皇后。
也许萧阮带她过了江,她还是死在苏卿染手里,最多是死法不一样。
也许她没来得及找到哥哥……
“……三娘再想想,如果是你的周郎,如何舍得取你家天下,让你这般两下里为难?”
嘉语的呼吸急促起来,却勉强笑道:“你不是周郎,那你是谁?”
“我呀……”周乐眉目微阖,森然道,“公主还记得么,从前公主陪大将军上西山,被大将军打下来送给公主做围脖的那只狐狸——”
嘉语:……
“我就是被大将军做成围脖的狐狸,这辈子也只想公主一个。”周乐也撑不住了,笑得声音都在抖。
嘉语反应过来,恨得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我让你胡说、我让你胡说!你、你——你个狐媚子,让本宫瞧瞧,到底有些什么狐媚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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