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没有想到——
他知道那个孩子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过去两年了。有个孩子,他和阿薇有个孩子!这个念头像火一样烫着他,让他坐立不安。
周乐怪道:“你又不缺儿子。”
他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阿薇……”他低声说,“跟我回家。”
他是有错,但是过去有十二年了。
窗纸上的剪影简单给了他一个字:“滚!”
那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这算是见面的话。郑笑薇始终没有推开那扇窗。于是后来想起来,就像是看了一场皮影戏。
孩子长到五岁,渐渐再瞒不过人。母亲上山来探望她,气得声音都噎住了:“我的外孙……”
——她没想到她的外孙长到五岁她才知道;
——她也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的外孙还是长了一张李家人的脸。
——更没有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阿薇还是不肯进李家的门。
“日后这孩子,可怎么办?”她哭着问女儿。
“我郑家的孩子,鸿胪卿的外孙,要怎么办?”郑笑薇不耐烦,被母亲劈头打了一巴掌:“你知道什么!李郎受天子之信,寔国掌命,这孩子是他唯一的嫡子,富贵前程,岂是一般人家能比!你这样,是害了他!”
郑笑薇看了一会儿那淘气小儿,只觉得他不害人,已经是万幸——她还能害了他?
她自然知道姓李的诸多好处,就如同她知道富贵权势和野心;她想如果哪日她死了,让这孩子认祖归宗也未尝不可。
只是别让她看见。
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是人活着,大多数时候,不就为了这点自欺欺人。
阿姚说:“他想见老师最后一面。”
他已经在外头站了一天一夜了。
郑笑薇抚了一把琴,淘气小儿跑进来说:“阿娘,第三根弦断了!”
郑笑薇手痒得很,想打他一顿,最后还是算了。这孩子有八岁了。想起来当初三哥过世的时候,太子杵在祭棚里才四五岁。
“阿娘,”那小儿蹩到她面前,察言观色了半晌,问,“外头那个小郎君,是我阿爷么?”
郑笑薇决定还是打他一顿好了。
郑笑薇让侍婢把阿姚叫进来,他们师徒也数年未见了。皇后把他放在东宫听太子差遣。这孩子在文人雅士中颇有些名声。
如今像个成人了。当初下山还是一派的孩子气。
郑笑薇指着他对小儿说:“叫阿兄。”
“哦。”小儿眉眼耷拉下来。
“他带你去见你阿爷。”
小儿顿时就活过来,猴到阿姚跟前,欣欣然问:“阿兄我长得像我阿爷么?”
阿姚:……
阿姚低声道:“李尚书……想见老师。”
“不是让你带他去见他么!”郑笑薇说。
“他想见的是……老师你。”阿姚低声下气说道。
“他和我,”郑笑薇指着小儿说,“只能去一个。”
“李尚书说了,如果只能见一个,他想见老师。”阿姚不得不佩服李愔的先见之明。
小儿“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郑笑薇:……
“我知道……师父不想见他。”
“那你还来!”郑笑薇也是恨铁不成钢。
“当初……”阿姚说道,“我阿爷罪无可赦,皇后还是让我见了他最后一面。”
郑笑薇看着他的眼睛:“你恨他吗?”
“恨……恨的。”阿姚垂了头,“他和我说他没有害我娘,我也不知道真假。但是如果不见这一面,多少……会念着吧。”
郑笑薇没有作声。
“师弟是李尚书的儿子,瞒不过世人。师弟日后年纪大了,也会想知道自己的来处;即便他不知道,旁人也会让他知道;与其让他从旁人口中听到,不如——”
周乐如今每隔几日就要去一趟李府,当然是微服。
他已经大赦天下,有无数人给他祈福,但是沉疴难起。李愔和他说:“陛下何必浪费国库币帑。”
周乐说:“没动国库,我自己的钱。”
李愔道:“那也是民脂民膏。”
周乐便不说话,只握住他的手。
李愔叹息道:“陛下都年过不惑了。”真是的,他这个英明神武的主君,都年过不惑了,伤心起来还是会掉眼泪。
都是华阳纵的他……他恍恍惚惚地想,有一年的上巳节,他谋求那个少女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她能有这么恩爱的一段姻缘。
原本他以为……他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动情的。
就听见周乐抽抽搭搭问:“你还有什么心愿,你和我说……”
能求你别哭了吗,李愔心里想,终究气力不继,只说道:“要是她不肯来见我,陛下不要怪罪她……”
周乐没有应声。
“还有那个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想必、想必陛下能善待他……”
“你孩子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哪个,”周乐哼了一声,“你活着我就善待他……”
李愔笑了,他努力回握住他的手:“我与陛下相交二十年,陛下知我,我亦知陛下——”
“父亲!”有人在外通报,“郑娘子来了!”
李大郎领周乐退了出去,余光扫到那个穿素衣的女子,他知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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