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今,她只觉得疲倦。
她总做噩梦,在深夜里醒来,就再也睡不着。
从侧门出去,有个小小的侧殿,破败得像个废墟,连壁画都没有完工,刷笔堆积在地上,颜料早就凝固了。
笔浸在溪水里,颜色一丝一丝从笔尖渗出来。
她不擅画,她只会写字;她不敢写出来,枯的墨迹在尘埃覆蔽的寺壁上凝固。
“好字。”有人的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
袁照的肢体僵住。
“我不是恶人。”那人说。
他捡起地上的笔,在另一头画起来。袁照不知道他画的什么,次日来看,疏淡的线条,勾勒出飞天吹笛。
袁照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夜来说:“画得真好看!”她看不懂她们姑娘的字,一个一个瘦骨嶙峋,凶神恶煞,也不知道写的什么,这画却是生动至极。
那人每晚都来,自带了水笔。一个写,一个画,也不说话。
袁照没有转头去看过他的脸,火光和月光交织,在寺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隐约可见清丽流畅的轮廓。壁画十分繁丽,用色大胆而细腻。
渐渐成形,满壁飞天,有吹笛,弹琵琶,驻足回望……衣袂飘飘,如行云流水。
有时候带酒囊来,递给她,她没有接,他便收回去,自个儿喝了。
七
袁照和善钟下棋。
善钟棋下得颇有灵气,就是没打过棋谱,对弈经验不多,十局里总有八局要输。便十分懊恼,抓了一把杏脯就茶喝。
“茶叶不错。”
“南方人喝的东西。”善钟不以为然。
袁照的目光顺下来,落在她的衣袖上,花团锦簇,章彩奇丽。问:“今年新出的纹样么?”
“也许是罢,”善钟说,“我瞧着这一对儿小马玲珑可爱。”
这个女孩儿并不太守规矩,但是无论多贵重的东西,也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就像是全天下,都是她应得的。
袁照道:“我和你说个秘密。”
“嗯?”善钟眼睛立刻就睁大了。真的,自被皇帝驱逐出宫,送到这荒山野岭,都淡出鸟来了。好容易来了新人,虽然古古怪怪的,更从来不与她说私密话。
快三个月了,才听到这句,善钟心里头雀跃,还竭尽全力想要装出不在意的神气。
袁照说:“再过两个月,你就能下山了。”
“谁说的?”善钟尖叫起来,一把攥住她。
袁照被攥得痛了,也不喊,只垂着眼帘看她的手。雪白圆润一只手腕,腕上掐丝嵌宝的金钏子,一只凤凰昂然而立,红色的眼珠子熠熠生辉。
她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我说的。”
善钟痿了:“你说的……”
——她说的管什么用啊,善钟快哭了。
“如果我说准了呢?”
“说准了……”善钟哼了一声,“朕恕你无罪。”
袁照:……
“我要赏赐!”
“别给个梯子就顺杆儿爬——我就是赏你个果子吃,有意思?”
袁照不理她这丧气话,只道:“如果我有办法让你两个月之后下山,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进宫。”
“你进宫做什么?”善钟奇道,“你也想做老皇帝的妃子吗?”
袁照:……
什么叫“也”?
善钟意识到自己失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
“你不用说,你只要告诉我,干不干?”
“干!”善钟迅速应道,“为什么不?”
袁照这才拣了块杏脯入口,甜,太甜了,怪不得善钟要配茶。她问:“李家大郎人怎么样?”
“啊?”
侍婢又从墙上探出头来:“娘子,大郎君来了!”
袁照眼睁睁看着她眉目之间的光彩,她自个儿还浑然不觉。
八
天渐渐就冷了。
袁照还是每晚去侧殿里写字。这晚去得迟,殿中生了火,食物的香气散发出来,是栗子。
那人丢了一把砸在墙壁上,噼里啪啦炸得到处都是,更浓郁的香气。一路走一路捡,捡到她跟前,问:“要不要?”
袁照犹豫了片刻,在他对面坐下来,隔着火,焰光跳跃,不掩国色。
“娘子字里有愤懑之气。”
“我有不平事——难道郎君没有?”
如若心中没有不平,怎么会半夜里徘徊,以书以画,试遣情衷?
少年低头笑了一笑,外头下着雨,他凝神听了片刻,悠然道:“长安的雨——娘子不是长安人罢。”
袁照吃着栗子没有应话。
“我也不是。”少年说,“我失爱于父亲,被打发了来长安碰运气。有人说终南山上青云寺最灵了,上来才知道是诓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这月余的成果:“真要灵,何至于破败至此。”
“要是不灵,也得不到公子墨宝。”袁照说。
少年眉目一跳。
“我,陈郡袁氏。”袁照说。
不是拓跋元。
如果让萧珏回想当时心情,大约是想要跳起来夺门而出——那个瞬间如兵刃交颈,深渊在薄冰之下。
他不知道哪里露了破绽。
被戳穿总不是件太愉快的事,哪怕对方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