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柏扶着永安帝,试图让他吐出更多方才食下的绿豆糕,然而已然于事无补。
食用落花生会要了性命,这并非危言耸听。
平素宫里的绿豆糕是用菜籽油和猪油做的,瞧这样子,应当是掺了花生油进去。
嬴晏抿唇,父皇若是食用了一整块,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了。
永安帝显然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情况,可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总是不甘心的,想拼命地挣扎出一线生机来,永安帝也不例外,大口的拼命的喘息着。
然而在瞧见嬴晏的一瞬,永安帝的垂死挣扎忽然停止了。
正殿内的光线很是昏暗,逆光朝嬴晏看去,小姑娘一头墨发披散,容貌轮廓似乎有些模糊,一双微微泛红的桃花眼却清晰可见。
这样一副容貌,逐渐与记忆中的苏蕴禾重叠。
废后旨意初下那日,蕴禾也是这样,身穿一件雪青色的罗裙,脱簪待罪。
永安帝的精神恍惚,意外的是,他竟然将两人清楚了。年迈帝王的声音停顿而艰难,朝嬴晏招手,“十四,过来。”
嬴晏袖口下的手指捏了捏,没有动,而是转身离开,“我去请太医。”
“回来。”
永安帝的声音断断续续。
嬴晏听了,脚下动作不仅没停,反而更快了几分,似乎是想逃离什么,她没想过会亲眼看着到父皇驾崩。
她的确无情,也不在乎永安帝的生死。
可宫里传来驾崩的消息,和她亲眼瞧见永安帝去逝,是不同的心境。
直到身后的嬴柏喊她:“晏晏。”
嬴晏的脚步终于缓缓地顿下。
永安帝望着她,“过来,过来。”他连道两声,“朕……朕有话要问你。”
他此时已经无暇顾及是谁在绿豆糕里加了落花生油,又是谁在算计他,现在想管也管不了了。
人到临死的时候,大概都会回想一生,嬴承毅想,他这一生啊,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享尽人间富贵。
非要说遗憾,应当是有三个。
一是没能求仙问道,长生不老;二是明宣太子之死;三是苏蕴禾。
嬴晏转身,慢慢走到了永安帝面前,却没抬眼,错开了与永安帝的视线交汇,将眸光落在他因为呼吸困难而起伏的胸前衣衫上。
永安帝又问了一遍:“你母后……可有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吗?
嬴晏低垂着眉眼,没有马上说话。
其实在水榭那日,她骗了父皇。昭台宫六年,母后没再提过父皇一句,更没说过生生世世不再相见,那句话,是她故意说来给父皇添堵的。
她如实回答:“没有。”一句也没有。
永安帝怔然。
在某种程度上说,嬴晏的性子很像苏蕴禾。就像嬴晏知晓陈文遇对她有恶念之后,心里跳出的第一个反应是划清关系,远离他、疏离他,而不是恨他、质问他、报复他。
常言人到死之前有回光返照,永安帝大抵也是如此。
仿佛在一瞬间,永安帝的精神忽然变得清明了,甚至连呼吸也畅通了几分。
他不可置信,“你母后……怎么…怎么可能,没有留话给朕,你…你说实话。”
嬴晏抿着唇瓣,没再说话。
空荡的殿室内良久寂静。
永安帝见此,一双眼里的光色逐渐黯淡下去,呼吸变得慢而缓,却忽然伸手,紧紧地捉住了嬴晏胳膊。
他死死地盯着她那张与苏蕴禾像了六七的脸蛋。
不知道是在问嬴晏,还是在问苏蕴禾,“你觉得朕错了吗?”
嬴晏没回答这个问题,拽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已经变得有些凉了,她知道,这是临死之前的征兆。
永安帝又问了一遍,断断续续的声音逐渐化作低喃,“朕……朕错…了吗?”
嬴晏依旧没有回答,只淡淡地喊了一声:“父皇。”
母后已经死了。
死在了三冬寒天,夫妻反目、爱子痛失,缠绵病榻,久病无医。
人死如灯灭,回不去了啊。
永安帝忽然笑了声,因为呼吸不畅,他的笑声悲凉而诡异,拽着嬴晏胳膊的手,也开始无力地垂下,五指散开,眼皮也开始耷拉,直到阖上。
嬴柏扶着永安帝的身体,眼角有些红了。
于嬴柏而言,永安帝一手教养他,从来都无愧于父亲二字。
可于嬴晏而言不是。
她白皙的眼眶也逐渐变红。
怪永安帝吗?无疑是怪的。
她屈膝跪下,对着永安帝凉透的尸身,以额触地。
父皇,下辈子。
我不想再做你的女儿了。
太苦了。
泪珠顺着嬴晏的下颌角,一滴一滴,无声地砸落在地上。
第95章
嬴晏俯跪在地上, 未束的乌发垂散在地, 正好遮住了整张小脸,也掩盖了哭泣的痕迹。
白皙的额头抵地, 有冰凉的寒气顺着天灵盖往上窜,嬴晏却恍若不察一般。
就在此时, 一只微凉的手掌搭上她胳膊,将人拉起。
嬴晏茫然抬眼, 出乎意料地瞧见了谢昀。
“……二爷?”
她的声音有点干哑, 似是松了的一口气,“你回来了。”
谢昀“嗯”了一声,屈了指腹和手背, 慢慢地蹭去她眼角泪花, 又伸手把凌乱的青丝捋到耳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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