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他简直度日如年,恨不得立刻回燕国去。
现在的咸阳越发地叫人感到舒心了,走在街道上能看到百姓们神色轻松地谈笑,偶尔遇上见过面的官员,对方也会朝他露个笑脸(当然,也有不少因为儿子被他拐去踢鞠球而想捋起袖子揍他的)。
总之不管从哪方面来讲,咸阳都渐渐有了它从前比其他地方缺乏的“人情味”。
燕太子丹思绪万千地吃完早膳,便要起身回去了。
张良亲自送他往外走,路上碰到两只跑到前庭溜达放风的竹熊。
两只竹熊瞧见张良和燕太子丹,一只扭头用圆滚滚的屁股对着他们,一只懒洋洋地倚在树底下啃自己爪子里抓着的嫩竹子,明显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
燕太子丹还是头一回看见不在营业状态的竹熊,愣了一下,看向同样遭到无视(甚至嫌弃)的张良。
张良早已习以为常,含笑说道:“扶苏不在的时候它们一向这样。”对于揭穿竹熊真面目这种事,张良向来是不留余力的,只是在扶苏面前很少干而已。
燕太子丹听了一阵默然。
这年头,连竹熊都有两副面孔吗?亏他昨天还觉得自己挺受竹熊欢迎呢!
两个人快要走到大门时,燕太子丹忽又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面容姣好、看似十分无害的张良,问道:“当初你为什么到秦国来?”
气氛静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张良才坦然回答:“曾经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秦国以势不可挡之势攻下韩国我可以做什么。当时我想过找些勇武无双的勇士策划一场针对秦王的刺杀,以报那破国灭家之仇——那样的话,秦国必将乱成一团。”
燕太子丹眉头一跳,往左右看去,发现仆从都离他们挺远才松了口气。他没想到张良这么敢说话,连刺杀嬴政都敢大大咧咧地说出口!
燕太子丹说:“可你来秦国了。”
“我早前就来过秦国一趟,与扶苏在云阳县住过大半年。”张良说道,“我刚到云阳那日,扶苏问我‘韩国的百姓日子过得如何’,我被问住了。后来我回了新郑,开始格外注意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便鼓励百姓垦荒种地,所开垦的荒地可以归自己所有,只需向朝廷缴纳定额的赋税即可。”
“相比之下,东方诸国王孙贵胄代代分封,公卿大臣并地自用,地方上也出了不少富户豪强,百姓每日辛苦耕作,所得的收成却被层层盘剥,往往连温饱都无法维持。因此,当年秦国变法之初三晋之民便奔涌至秦国定居。”
“到如今秦人国富兵强,厉兵秣马多年,秦王又明显比六国之君更有野心、更有谋略。”
燕太子丹说道:“所以你算是另择明主?”
张良轻轻摇头,望着燕太子丹说道:“《书经》有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若非韩赵魏三国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秦国也不可能轻易拿下三晋之地。即使我刺杀了秦王也无法真正复立韩国,不过是让故土再次陷入动乱之中而已,”张良娓娓说道,“我相信但凡有机会,燕国、齐国、楚国也会欣然分走韩国的土地。”
韩国的败亡是自内而外、自上而下的败亡,并非一人之力可以改变。
韩家五世为相,轮到自己却不能力革韩国之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韩国倾覆,张良心中始终既痛苦又羞惭。既然他年少无能,无法保全韩国,那他至少得尽力保全韩国之民。
韩国已经不在了,即使没了秦国,也会有别的国家肆意践踏亡国后的韩国诸城。
他们连自己的百姓都不曾好好对待,难道还能期待他们善待韩国百姓不成?秦国至少还有一个堪称异类的扶苏。
燕太子丹注视张良许久,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仆从离开。
张良伫立在门前目送燕太子丹远去,回屋与陈平一起读书。
燕太子丹回到住处,便见球友陶乐一脸欢欣地跑了过来,喜滋滋地说:“哎,你可算回来啦,我等你老久了。”他欢欢喜喜地拉着燕太子丹进屋说话,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燕太子丹本来满脑子都是张良那些话,见着陶乐后心里的沉郁莫名就消散不少。
如果有一天他再也不是燕国太子了,也不知能不能和陶乐一样没心没肺地傻乐呵。
多想无益,还是想想今年的夏季赛怎么搞才热闹吧。
他被软禁一年,球队一直交给陶乐代管,也不知他们现在踢得怎么样了!
另一边,下朝后扶苏被嬴政拎到跟前说话。
昨日扶苏邀燕太子丹过府吃酒的事有人回禀给了嬴政。
对燕太子丹这个“好友”,嬴政观感挺复杂,有时他觉得这人脑子不太行,有时又觉得他可能在装傻。
燕太子丹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燕国太子,手底下还是蓄养过不少能人异士的,所以对燕太子丹该利用时能利用,该提防时还是得提防,不能真把燕太子丹当傻子。
嬴政虽派了不少人到扶苏身边,却也没让人和以前一样事无巨细地把扶苏和谁说了什么话给记下来,算是半放手让扶苏去自由发挥。
听人说扶苏留醉酒的燕太子丹住了一宿,嬴政便把人喊来问问他们都说了什么,怎么还把燕太子丹给灌醉了。
扶苏也没瞒着,老老实实把燕太子丹那些话复述给嬴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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