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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清珏一时无言,不过沉默一霎,平怀瑱便似抓住了他的不忍,忽而放缓语气,连同手掌也松下力道,近乎祈求般问道:“留下来罢?清珏……”
    李清珏如墨双瞳望着他,微挣手臂却令平怀瑱攥得更紧,只好无奈开口:“臣唤人送水来。”
    平怀瑱这才松了他。
    素来沉稳大气的皇帝,此刻这一惊一乍之态,竟同幼时犯下错事时无不相同,懊恼里带着自责,只是如今更多出几分痛苦。
    李清珏不欲深想,至廊间唤来婢女烧水。院里丫头福身应下,半声不敢多问,似习惯了这不同寻常之景,更无一人敢将此间事向外人透露分毫。
    然而看似了无风语,李清珏却深知,关于他“以色侍君”之言,在这两年前间悄生悄长,忽于一刻便至传遍朝中人耳。李清珏不计较,是因没人冤了他,他无从计较,若非还懂得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怕早不知被那些人给弹劾成了什么样。
    夜里风凉,屋外浅雨相伴,室内仅余铜盆中清水搅乱之声。
    李清珏吹熄灯盏,更衣入榻,面向墙里睡着,将大片铺席余出。少顷身后有人躺下,垂了床帘向他靠近些许。
    黑暗里骤然出现沉沉一道叹息:“最怕你不肯理我。”
    李清珏闭紧双眼,脑里浮现出平怀瑱幼年模样,想起那时他格外顽劣,带自己在御花园池上戏水,一不小心害他落进水里。李清珏尚不会水,被救上岸后整个儿瑟瑟发抖,说不出是惊的还是冷的。满脸悔恨的平怀瑱一面急着令人烧水供他沐浴,一面抱紧他叨叨不休:“瑾弈瑾弈,都怪我,你可别不理我啊……”
    彼时李清珏想,只要他没给淹死了,便绝不会不理平怀瑱。
    身体突然被人从身后拥住,平怀瑱隔棉被揽他在怀,在他挣动前低语道:“清珏,让我抱一会儿。”
    诉求之意轻落耳中,李清珏愣住,僵硬四肢缓缓放松,未再同先前那般拒之千里。平怀瑱往前偎了偎,在他后颈深吸一气,然也仅限于此,只怕引他不悦。
    “这么些年,还当你最懂我。”
    似有若无的叹息拂在枕畔,李清珏只当自己睡了,不曾睁开眼来。然而此话却似魔咒般不肯散去,扰了他整夜清梦。
    其实何尝不懂,而是难以面对。
    他与平怀瑱在这路上行了三十余年,任风雨袭背,从不回头,每逢绝路只盼着柳暗花明,如同望梅止渴,任由血汗倾洒,亦不计代价。直到最终云开雨霁,他却仍竭力求不来一身清净,才知所谓花明之境不过海市蜃楼。
    无甚悔或不悔,只可惜一句杨梅涩口,了无甘味。
    不过事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
    平怀瑱如他所愿登基为帝,掌天下生杀,既如此,他希望盛世绵延,江山永固。
    近来朝臣接连上奏,言辞恳切,奏请延狩帝广纳后宫,择贤立后,李清珏自然深谙其理。自古以来国不可无后,更不可无储,而平怀瑱登基两载至今,后宫既无妃嫔,膝下又无子女。
    他不惧朝臣非议,独怕平怀瑱难得善终。
    李清珏无法袖手旁观,平怀瑱却始终置之不理,一味推脱,若被逼得狠了,便向来谏之人冷冷问上一问:“爱卿以为朕年事已高,急着为朕忧虑龙嗣?”
    如此便惊得大臣伏跪在地,万般忐忑地开罪:“微臣惶恐,皇上正值壮年,万岁万岁万万岁!”
    “便退下罢。”
    平怀瑱将人遣走,令人拦在院里,谁也不见,却算漏了一个拦不住的李清珏。
    李清珏一袭官服行至御书房内,亲近如斯之人忽而俯身行跪,于平怀瑱诧异眸色中出言相谏:“凤仪宫久旷,臣请皇上择贤立后。”
    平怀瑱望着他,眸底如风作啸,将盛怒席卷其中,许久才堪堪平静下来,那手中笔杆用力杵着宣纸,早已坏了狼毫。
    “你再说一遍。”
    李清珏无波无澜:“请皇上立后。”
    平怀瑱重重将笔搁下,甩袖行出,留李清珏垂眸望地,自那日起两相不让,僵持不下。
    可到最后,还是平怀瑱先来找他。
    李清珏心口如被针扎,听着身后人愈渐沉缓的鼻息,慢慢覆住环在身前之手,彻夜难眠。
    寅时方至,寝院里便来了人。
    绛色车架悄无声息地驻在院落外头,只一位太监躬身行进,穿过行廊到窗前轻叩几声。平怀瑱手指动了动,李清珏忙将手挪开,佯作熟睡模样。
    叩窗声又起,平怀瑱转醒,只怕屋外太监再吵着李清珏,压低声应两字:“起了。”
    窸窣衣料声于晚夜中微响片刻,平怀瑱没有燃灯,借晓月薄光整罢衣衫重回床畔,俯身在李清珏唇角落下亲吻。李清珏倏然一颤,所幸平怀瑱不过浅尝辄止,旋即起身离去,未察觉异样。
    房门阖拢,天未放亮,李清珏听着院里一双足音远去,睁开眼来,入目还是一片暗色。
    前堂三日一朝,今日无朝,平怀瑱本不必起得太早,不过是知晓李清珏介意,只好做足样子,趁着暗夜无人时赶回宫里,以佐“清白”。纵然诸多闲人皆心知肚明,但君王秘事,只要他有意掩着,又有何人谁胆敢堂而皇之地多上半句嘴。
    平怀瑱于车架内闭目养神,身子随之轻晃,左手覆上另一手背,余温未散,暖得心里既苦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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