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此于殿内闭门供佛,念珠伴身,再见时面容沉静非常,无半分过往傲色,好似当真念出一副菩萨心肠。
值此京城方入浓秋,宜妃早早覆上厚重风袍,面圣归来又勤勤恳恳往凤仪殿去,想来闭门三月间,窗外风声倒半分不曾漏过。
凤仪殿中经久不散地漫着一股子苦涩药味,皇后面上疮疤深深浅浅地留下瘢痕,如今汤药难断,覆面纱罩亦难断。
宜妃目露关切,自先请罪道:“嫔妾近月以来闭门不出,期间惊闻皇后娘娘身染天花,格外忧心如焚,却半丝儿忙也帮不上来,只可日夜祈求佛祖庇佑……好在如今娘娘顽疾已愈,乃是吉人天相,大有后福。”
案上新香正燃,轻盈薄烟自内旋出,气味奇特,正是于香料之中添了几味化毒草药之故。雁彤阖上精巧铜炉炉盖,暗暗侧眸望了宜妃半眼,心下冷笑稀奇,嘲着这人在宫里活了十来年,还能把猫给活成了耗子。
皇后在旁自也听了这番矫揉造作,浅浅弯眉,出口之言耐人寻味:“当是宜妃念佛念得好罢。”
宜妃只作无辜之色,温婉一笑。
身后婢女捧锦盒上前,伏低身姿双臂呈起。
“娘娘病这一场想来元气大伤,嫔妾旁的做不得什么,只可略表心意。秋华殿里寻来寻去,身边唯有这盒党参尚算极品,是嫔妾父亲自友人之处得来,道是成了精的参呢,可补气养血,助娘娘愈显康泰。”
“那本宫便道谢宜妃了。”皇后不作推拒,示意雁彤收下。
宜妃这礼送了出去,于内于外都过了颜面,自知不是凤仪殿待见之客,未坐许久这便起身告辞。
皇后假意挽留半句,罢了由她退下,待她行至珠帘边儿时含笑嘱道:“宜妃更当保重身子才是,如今尚未立冬便覆了这般厚袍,莫不是体虚肺寒之相?六皇子年少,宜妃便是为了他,也当好生调理一番。”
宫婢正欲将风袍披覆到她肩上,此时闻言顿住,垂眉抱袍往后退却半步。
宜妃静立帘边,纤白玉指轻扶着琉璃滑珠,皇后目光幽幽自窗榻处望去,但见她后鬓朱钗华贵精致,不见面容之上神色究竟若何,少顷,才见她回过身来,如故平静,微微笑着福身敬谢道:“多谢娘娘体贴,嫔妾定牢记心头。”
话落携婢女离开,出罢殿门,那温和笑容终点点凝作秋日寒霜。
室内皇后缓缓解了面纱,唇角仍带着嘲讽冷笑,接过雁彤奉来手中的汤药饮下,苦药已饮得麻木,深知此药将与她残余性命相伴,既如此又何妨苦口。
“方才那参,丢炭盆烧了罢。”皇后眸色厌弃,思及宜妃方才所言又觉可笑,怕不是党参成精,而是这宫里有人早已做了怪。
然腹诽间危机骤起,先前疾病缠身,又因宜妃闭门诵经令她一时松懈,此刻回神,恍忆起于太子而言这般威胁仍虎视眈眈。
为今紧要,不是灭他人志气,而是长自己威风。
平怀瑱已于年初痛失何家,那何炳荣如何身份,于朝中本有一席要地,身后共枝者暗暗占去满朝半壁,无人料到会一朝踩了龙鳞,魂断万里。何炳荣一去,尚书令一派大势自也失了多半,若非皇后暗于后宫笼络力撑,定有朝臣倒戈,届时六皇子得储必不算荒唐言。
如今太子之党仍未异心,其一是因皇后,其二则因太子本身。
而其二更重。
皇后异常清醒,深知自己这身子不知能撑到何时,是否有命亲眼目睹太子登基为帝,故当务之急,是要为平怀瑱重插羽翼,令那断了的翅骨一根一根重新接上,终将天下权柄牢握其手。
今尚书令之位久久空悬,不失为一件好事,宁可无人当任,也绝不可为六部中最为蠢蠢欲动的刘尹所得。
皇后略感头痛,闭了闭眼。
雁彤上前为她轻揉脑穴,只当是凉风入室令皇后受寒,偏了偏头,示意宫婢阖拢窗隙。
轻微动静声传来,皇后睁眼,目光游离在那案上熏烟之间,思绪如之飘飘渺渺、朦胧不清,好半晌出声唤了句“雁彤”,随即遣退宫人,在静下来的一室空旷里低声疑问道:“你可记得,何家尚在时,那何瑾弈似是有婚约在身的……”
雁彤颔首:“是有此事。”
“与谁?”
“荣夷公魏逢峥之女。”
“果真如此,”皇后立时嗤笑出声,“难怪如今不比过去张扬,生怕为谁所知,他魏逢峥曾与罪臣交好。”
魏逢峥哪般为人皇后确算熟知,数年看在眼中,知其从来圆滑世故,唯利是图,以至何炳荣与之深交实令她一朝费解。不过此皆为旁话,眼下无关紧要,她虽看不上此人人品,然魏逢峥封翁至正三品,朝中人脉绝非薄弱,岂可允之旁落他家。
“可知魏家女儿年几何?”
“奴婢也不清楚,”雁彤摇头,敛眉稍作思忖后道,“不过听闻其与何瑾弈身有婚约时,似还是个年十丫头,想如今也该十二有余了罢……娘娘莫急,奴婢再作打探。”
皇后微微颔首:“你且打听打听,若不足年岁,再待之两年无妨。”
“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再是瞧不上他心性,也绝不使六皇子占去先机。”皇后缓缓拂开贴在额间仔细揉按之手,舒眉叹了口气,“太子不再年少,理当成婚,本宫择日便向皇上谏言,不妨先把这婚约定下,待太子及冠,魏家女儿亦正可足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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