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着粘液的手指阵阵发烫,李清珏不动声色地起身行往二楼,细细观察,暗将沿途三两污秽抹去,如此行着,渐至楼道深处一室门前。
室内杳静无声,若无晦光隐隐透出,许觉其内无人。李清珏欲推门直入,思虑徘徊半晌,终是强压满腹惊疑,抬手叩响房门。
数下之后才有足音传来,却是容夕的声音,戒备询道:“谁?”
“我。”
室内骤然静下,附门剪影一动不动地凝在原处。
李清珏耐心等着,片刻后见他启了门,目里滑过素来少见的惊慌神色。
满室光影朦胧,仅燃着隔帘内室里的一盏灯烛,扇扇紧掩的窗框隔断月辉星华,更教人视物不清。李清珏往里两步,反手阖拢身后门,另一手借着微弱光线探向眼前养子。
容夕抿唇垂眸,视线落在他混杂着血迹与尘灰的手掌之上,面上不安散尽,好似经他撞破反倒无需再遮盖隐瞒,神情渐渐归于宁和。
“何人之血?”李清珏收回手,自上而下将他探寻一番,见他周身无碍,又问,“怜华?”
此处实乃怜华居处,眼前容夕无碍,李清珏断定必与怜华有关。
此问容夕未答,侧了侧身透帘向内望去,思及屏后浴中之人,想他自回房以来无非说过一句话:“周君玉已死。”
道话时面似寻常,然而染血双手始终细碎战栗着。容夕从前以为这世上再无哪双人眼能比怜华更为灵动,今再瞧时却觉遍布死灰,唯余之色不过几分嘲讽而已。
容夕将他双手按入水下,血迹丝丝缕缕地浮上来,洗净后又是未染尘垢的模样。怜华垂眼望着水面淡红,仰头倚靠在浴桶边沿合上双眸。
若非午后一时兴起往戏楼行了一趟,他恐不知何时才知,原来周君玉早已对他怀有疑心。
戏子婉转声腔过耳不入,怜华心不在焉地赏了半出《将军行》,戏未尽时,见隔间两人动身离开,便也搁下手中温茶,匿身尾随其后。
那两人正是周君玉与武阳侯荣永昌,怜华所识朝中人不多,武阳侯恰是其中一个。方才二人于戏楼中交谈片刻,周遭锣鼓震耳,看客哄闹喧哗,偏于此处交耳议事,令他直觉事不寻常。
这一路跟了下去,他终从周君玉口中切切听得“筑梦楼”三字,当下如雷惊耳。
十数年来所知所记皆是不叛太子,心中之情是为父子情、兄弟情,除李清珏与容夕,怜华难寻一处安放忽如其来的一个周君玉。
恍惚之下,践言而行。
李清珏从容夕口中听来满心震诧,想他有愧多年,而此愧如今最甚——养子近在身旁,可他一不晓其心中喜,二不知其心中苦。
他行过月色垂帘向内,入目屏风绽着连片海棠,是这一室间最燎眼靓丽之色,如同星点火种瞬间燃烈天地,燃尽室外欢愉声色、作乐众相,只孤寂残忍地留下满室身不由己与诛心焚骨。
似有窒气扑面而来,李清珏倍感压抑地顿足不前,好一会儿后,听得屏风后水声微微一动,惊碎凝滞沉寂。
怜华复又睁开眼来,隔屏障将他立身之处坦荡看着:“爹爹放心,孩儿未叛太子。”
李清珏如掌扼喉。
同过往一样是那风清气朗之声,但再不是蹲在他身前弯眸笑言着“人当惜福”的怜华。
他悔,悔未能予之更多关切,悔令之识得周君玉此人,悔教他牢记护储大业,甚至悔不该当年将他认在膝下。
他悔得无可自抑,可到头来就连究竟应当自何生悔都还不得解。
“怜华,”李清珏绕至屏后,“为何不早与我讲?”
此问出口他亦觉好笑,早讲晚讲有何区别。
怜华摇了摇头,未回他所问,先前颓色已藏得不露破绽,似比他更为冷静道:“今周君玉一席言,已令武阳侯对筑梦心存疑窦……爹爹,此处留不久了。”
李清珏置若未闻,上前探出未染血的左手,如幼时般覆到他发顶之上。
怜华骤然一颤,闭眼不再出声,终有湿热雾气酸涩漫进眸中。
当夜别无多话,而京中刑部侍郎所居周府,隔日便挂上了丧帘白笼。
胆大京人一大早地凑在府邸之外好奇嚼舌,传道周大人在外结了厉害仇家,昨儿夜里遭人闯入寝房行凶,不幸身死案前。
此事又有怪异之处,怪在满府亲眷甚无一人愿捉拿匪徒,反将其尸身匆忙入殓,如何都不肯再令官家查下去。
众人愈说愈是热闹,各有各的猜想,好一阵喋喋不肯休。
李清珏心事重重,亦在清晨时候亲往周府之外远远瞧过一眼,听着隐约可闻的哭丧之声,时而想到当初尚在人世的何家老小,时而又想到宫中犹自挣扎的平怀瑱……想若此事落到自己身上,要他如何才能狠下心来取其性命。
李清珏自问做不到,是以怜华今日所为,岂非将太子之志、养父之言视作性命重要?更怕是重于性命,才枉顾心中情意。
他这些年来收容孤子绝非行善,反是缠了满身罪孽,如罗刹般剥了筑梦上下百余人魂。
身侧盈着路人的闲言碎语,李清珏不欲多听,浑浑噩噩地拾道独返。
藏玉巷白日空旷,时辰尚早,往来无人,一重重谢客楼门显露出夜里罕见的冷漠疏离。
李清珏回到楼中,步履沉重地行上二楼,到一处门前停下,逸神倚着廊壁,暗想怜华昨夜所言,此处确乎留不久了。至如今他仍不得不自私缚着楼中死侍,非得等到平怀瑱登基之日方可放手——唯独怜华与容夕,他是多一日也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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