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已然传来催促出发的声音。
见林瑯还在被八爪鱼一般的顺儿抱着,努力说服顺儿“先回林府去,免得惊动老爷”,张谦站起身,拉着唐玉树:“你先安慰着顺儿,我和唐小公子先出去……看看。”
林瑯苦笑着点头。
走出驿站,张谦便突然掏出一张银票塞给唐玉树:“这些日子托你照顾,林瑯没添什么麻烦吧?”
“没嘚没嘚……”唐玉树并不敢接那钱:“您这是……做啥子?”
张谦礼貌地笑了笑:“我也出来得急,身上没多带钱,只有一百两银子,算是定金。那宅子确是我爹生前留给林瑯的没错。后几日我会遣人再补四百两给你送过去……虽不知明确的情况,但陈滩宅子这桩乌龙,大概和我那迷糊的义弟——就是你们李犷将军,脱不了干系。你可不必推脱,尽管拿着就是了。不过,待县太爷结案后,你就离开吧……”
唐玉树后退了一步,离那递过来的钱更远些:“可林瑯说想要和我一起开火锅馆子!”
张谦的笑依旧礼貌:“方才林瑯说得眉飞色舞,我不忍心打断他。但是毕竟——做任何买卖都不容易。他年纪小,什么事情都想得过于简单。我不指望他能闯出什么天地,我只希望他可以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可林瑯说想要和我一起开火锅馆子!”唐玉树把方才的话又笨拙地重复了一遍。
这份偏执倒让张谦收起了笑脸:“恕我失礼——往日林瑯身边簇拥着的人就不少,图他钱图他利,可是只要不伤害他,我都无所谓。但他现在已然身无分文,你还想图他什么?”
“图啥子……?”唐玉树把头低了下去:“我也不晓得。”
张谦收回了举得酸痛的手。第一次遇到钱死活给不出去的状况,竟也有些尴尬。
“我本来不愿意陪他一起做——我就是个战场上捡回命来的普通人,没见过啥子世面,也没啥子梦想啊、规划啊……朝廷赏了我房子我就住着,随便找一份工做着,苟且偷生而已。也没啥苦恼,不图啥利益……”
“可就算我这种小人物,有的时候也会可怜林瑯这样的贵公子——他明明有自己的打算,你们却都不相信、不赞同……他不应该被花大小姐瞧不起,他不应该被他爹逼着去做官,他不应该被你用钱买出一个金丝笼子,关在里面又安全又可悲。”
“你知道吗?林瑯一提起火锅馆子,眼睛里会发亮亮的光。”
“我妹妹活着的时候,每每提到江南,眼睛里也会发亮亮的光。”
“我们已经拜把子了。若是只一个贵公子的小打小闹,那我陪他玩;他没见过世事丑陋,那我会挡在他前面替他扛;他住的屋子漏雨了,我会帮他补好;他受了冻,我会分一半被子给他;就算有朝一日我俩赔光了本儿流落街头,我有一口,就不会让他饿肚子。”
“如果非要问我图他什么,我图他眼里的光。那是我曾经想要守护,却眼睁睁看着……熄灭的光。”
说完所有的话,唐玉树也没等张谦的回应,便兀自转身坐上了车。
林瑯那厢似乎还没把顺儿哄好,哭着闹着要跟林瑯一起走;过一阵又是林瑯和张谦告别互相叮嘱的话语声。
唐玉树揉了揉沉重的眼皮,阖上了眼睛。
是年十月二十七日夜。
“你仔细点儿别摔下来!”林瑯扶着梯子在下面叮咛嘱咐着,却还是保持着一贯“不肯好好说话”的风格补充了一句:“摔坏了我可出不起钱给你瞧病!”
确认匾额挂稳妥了,唐玉树探头向下看去,只见张罗了一整天开业事宜的林瑯,在灯笼下,脸上黑一处灰一抹的。
唐玉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你像个大花猫。”
“你才像大花猫,本公……本掌柜是大老虎!”
“要嘚要嘚!你说啥子就是啥子。”
唐玉树爬下梯子,昂起头来和林瑯一起端详着挂上匾额的老宅。
“虽然和想象中的差别有点大,但是……就先这么凑合吧!”虽言辞扫兴,可脸上的笑意不减分毫。
“是嘞。”唐玉树应和道。
“啊——剪彩的红花球准备好了吗?”
“胖姑和瘦娘各自做了一朵。”
“好的。等会儿你去把明儿要放的爆竹再清点一遍。记得不要放在墙根下——这边天气湿,明天都受潮了,成哑炮了多不吉利!”
“……要嘚。”
“锅碗瓢盆我都洗了干净——肉和菜明儿一早咱们去采买。火锅的底料你可炒好了?”
“……好了好了。”
“哦对了……”
唐玉树实在受够了唠叨:“都弄好了撒!”
“嫌我事儿多?还不是你这个粗人笨手笨脚的!”林瑯翻了个白眼。
“我们的店叫啥子来着?”唐玉树望着自己亲手刻出来的匾额:“我粗人,不识字,记不得……”
“多久了还记不住?!叫‘点绛唇’!——‘点——绛——唇——’!”林瑯说着,佯装要动拳头给唐玉树长长记性。
唐玉树便配合着他逃开。
回过头去,只见张牙舞爪向自己追来的林瑯,眼睛里映着牌匾两旁红彤彤的灯笼,那些灯火落进少年眼底,流转成一片亮晶晶的光。
于是唐玉树笑了起来。
☆、第十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