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音问道:“后来又发生了 什么?”
虺神君反问:“你觉得人的本性如何?”
世有善恶两论,可睿者都知道人心复杂多变,若究其根本,最能概括的应当是‘无穷’二字才对。
人心无止境,欲望无穷尽。
“贪婪。”闻音不假思索地道。
“香火鼎盛,信徒众多,愿求自然也日益增加。”虺神君淡淡地道,“他不喜人,有时候不乐意待在神像里接受香火,我就躲在后面的小洞里帮他听着,从家长里短平安事一直听到酒色财气长乐情。没有神灵的时候人只能靠自己,一旦有了神灵便想要有求必应,可是天命祸福相依,哪有长盛不衰的如意事情?这些道理人不是不知道,但少有人愿意以平常心去对待得失。”
蛇妖的仇恨被天道压制在心底,倘若他能被日积月累的香火感化,就会慢慢剥去此私愤之心,成为被天道认可的山神。
可他只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行使职责,打从心底里抗拒天道束缚,恨着这些每日在神像前为私欲屈膝叩首的人,自然不会回应他们的诸多请求。
于是,在一时的鼎盛之后,山神庙又开始变得冷清,若非每次发生天灾地祸都能有惊无险,也许那里早就被许愿不得的人们给拆掉。
饶是如此,随着生灵的轮回更替,后代的人们不再相信祖辈留下的山神传说,他们认为那些都是故事在胡编乱造,庙里不过一座奇形怪状的泥胎石像,是闻家人编造出来谋取利益的假话,根本就没有什么山神。
曾经在梦里见过山神真身的闻家女人早已经入了土,当时担任神婆的是她相隔数代的后辈。可是这个姑娘没有亲眼见过山神的存在,对于神灵的一切认知都来源于祖母,她又太年轻,本不喜欢神婆的身份和诸多限制,故而借着这个机会卸下职责,从此只研医药不问巫筮,将祖母的吩咐都抛在脑后。
“山神失去了香火愿力,就如凡人失去了魂魄,会很快陷入沉眠,直到人们再度需要他。”虺神君的目光有些空,“他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一直陪在他身边,最终亲手把沉眠的他送入山腹洞穴里,然后看着庙宇一天天地败落,除我之外无人再记得他……我本想唤醒他,可他说‘与其抱着仇恨清醒,不如就这样睡下去,好歹也完成母亲的遗愿’,让我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要做。”
他代替蛇妖在暗中庇护这一方多年光阴,直到一百四十多年前那场连日不断的天灾。
虺毕竟不是神,开山与止水之令在他手里只能发挥出一半的力量,修补被强烈地动震开的地脉已经捉襟见肘,根本来不及阻止积水成灾的暴雨和后面发生的走蛟。
等他好不容易将地脉修好赶往高处,就正好遇到了闻蝶。
她是昔年闻家的后裔,性情古灵精怪,从小就爱看祖辈留下的典籍,对山神之说深信不疑,自幼研习巫药之术。可是她们家传女不传男,世代人丁稀薄,到了如今只剩下闻蝶一个人,年纪轻轻就被赶鸭子上架当了神婆,实际上算个顶着巫婆名头的村医。
天灾发生后,闻蝶卜算出将生走蛟,遂呼唤大家赶紧去山神庙所在的高处避难,可是他们虽没被掩埋在泥流之下,却面临着疫病扩散的困境。闻蝶带人冒险去搜寻草药,可这些都是杯水车薪,解不了燃眉之急。
随着疫病一同在避难处扩散的,还有日渐失控的人心情绪。
闻蝶倾力救治的病人都没能活下来,疫病还在扩散,大家身上都或多或少出现了病患状况,再加上饥寒交迫,人们开始后悔——如果当时没有逃上山,而是孤注一掷往外跑,会不会已经逃出生天?
这样的想法一旦提出便再难压下,当唯一能勉强安抚众人的老村长死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那一刻如洪水决堤,对现实感到惶恐和无力的人们将闻蝶团团围住,逼这个姑娘一定要给出救命的办法。
闻蝶自然是没有办法的,可她也知道,如果自己在这时失去了价值,下场不会比这些死人更好。
她愈发焦急地配置草药,组织人们探索出路,随着一个个办法的落空,她终于无计可施,去破旧的庙里哭求神灵慈悲。
连日紧张的情绪将她崩成一道将断的弦,虺赶到的时候看见她举着火把扬言“如果神灵不能救人,不如烧了”,他当时就气笑了。
没等给这放肆的姑娘一点小教训,就见她把火把往地上一扔,膝行在破损的神像前“砰砰砰”地磕头,在外人面前只敢憋着的眼泪瞬间决堤,哭得暗处的虺顿时坐蜡。
天灾人祸降临己身,她有太多的恐慌和难过,却只敢对着一尊明知不会有任何回应的神像诉说。
哭到最后眼泪已经流干,闻蝶捡起了一块碎瓦片,用尖角对着自己的脖子,在这一瞬间动了寻个痛快的念头。
可是尖角割到颈上一点也不疼,她睁开眼,看到手里的碎瓦片软了下来,变成一块绿色的帕子。
“擦擦脸,别哭了。”虺用手轻抚她头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跟你发誓。”
他有一双澄黄的眼睛,虽然长成人样,裸露出来的头颈和手背却都有蛇鳞,旁人见了就害怕,可此时落在闻蝶眼里,他就是能撑起自己头顶天空的神灵。
她喃喃道:“你……是山神吗?”
虺摇头轻笑,指向她身后石像:“那才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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