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过来,站在我身后。”萧傲笙声音很轻,却传遍了整个昙谷,他只是随手一挥,身前三尺就多了一道天堑似的横沟深壑,跟逐渐往前方收拢的罗网一同把昙谷众生强行划分开来。
“谁敢妄动,我就让谁魂飞魄散。”
本来还想逃跑的死灵们同时打了个冷战,寒意像尖刃刺入他们的魂魄,不论远近都察觉到那股利器悬顶的战栗,本来就慌乱无措的他们这下子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从四面八方向萧傲笙聚拢。
萧傲笙努力压制着体内翻滚的气血真元,在心里盘算自己和北斗还能撑多久,暮残声那边又会是什么结果,还有那只入山前放飞的灵鸟也该到了重玄宫,按照净思的性子,援兵应是快到了。
只要他们能坚持到那一刻……
暮残声觉得自己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还没醒。
他站在神殿里,周遭肃立着数道人影,男女老少共计二十七人,身上都穿着过时的古式衣服,除了一个面带病容的垂暮老者,其他人分成两列跪在神殿两侧,背负荆柴,额头贴地,比起虔诚信徒更像忏悔的罪人。
人多目众,却都对他视若无睹,甚至在穿过他的身体后,也跟空气无异。
台上神像被红布遮盖,殿中央还停放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女尸,暮残声走过去一看,果然是那具镇魔井下的古尸。
此时她身上还没有缠满符布,衣着与这些人类似,只是布料和样式都更显庄重尊贵,黑底白瞳的眼睛空洞地盯着上方,让暮残声产生一种“她在看我”的惊悸错觉。
老者焚香点烛,然后取过供奉在神案上的一个卷轴,面向在场二十六个族人徐徐展开,用他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道:“吾乃辛见,忝为浮梦谷辛氏第四任族长,今一元观神殿建成,召集全族宗家血亲于此,决议改传承之地名‘昙’,供奉道衍神君金身,承接世代看守之责,立书以诫后代子孙……
“吾族辛氏,家传微薄,底蕴不实,受优昙魔尊荫蔽,结魔罗幻法之契,香火传续三百载,有功法留存,多财富积累,感恩戴德,不敢违背……
“然魔祸天下,皆由本族先辈而始,吾等受此荫蔽,亦亏欠甚广,不得推诿。为救山民免于沉沦魄散,保一方山谷安然,偿历代通敌之罪,吾辈决议回应天法师之令,逼杀优昙魔尊,受契约反噬亦不悔……
“辛氏一族有负先贤,有负尊主,有负天下,愧不敢忘,唯有罪责与担当犹在。今吾辈重修族谱家训,又增三言,一曰昙谷历代山民不得自戕,免教魂魄拘体,难入轮回阵法,违者曝尸不殓,留待天收;
“二曰辛氏曾顾小我而害大家,此后历代族长皆为昙谷山长,生时看守神殿庇护山民,若有乱纲常、滥用权、不尽心者,同族可诛,以告先辈;
“三曰凡辛氏宗亲族人,死后受炼尸淬毒之法,埋首祭地看护八方,伏身地穴镇守古井,偿魔祸众生之血债,忏忘恩负义之罪过,此命随血脉传承长留,辛氏香火断绝方终结……”
老者双目充血,声泪俱下,二十六个辛氏族人低头跪伏,背脊微微颤抖起来,泪水在地砖上氤氲开数点,无嘶声哭嚎,却让暮残声心中翻涌不休。
辛氏与优昙尊缔结契约,开辟地穴隐藏吞邪渊,使魔族从此流入玄罗五境,令战火焚天,生灵涂炭,这是他们不能洗脱的罪责,纵不知真相也不可推托。
可是他们敢认罪也敢担当,冒着被优昙之力反噬全族及子孙后代的可怖后果,辛氏仍在最后关头做出了投向正道的选择。然而,他们不曾向神明和灵族邀功请赏,牢记着对优昙尊的背叛亦是罪过,生死不敢忘。
暮残声想起辛家宅院埋藏多年的那些头骨,还有地穴里跪伏的辛氏尸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了。
“吾辛见本无博古通今之才,亦无通天彻地之能,得父辈宗族恩义,任辛氏族长四十三载,功难抵过,年老力竭,有负先人期望,唯有一颗通窍心,欲献聚阴木,渡亡魂转生。今传位长子辛沐,附《诫辛氏子孙书》与家学共存宗室祠堂,愿后代子孙见字明鉴,切勿重蹈覆辙,知教训省自身……
“兴衰荣辱有天数,是非对错凭己心。吾辛氏一族甘担诸般业果,无悔无怨,不惧后人评说,惟愿他年乱世消弭,百废皆兴,天地人界各行其道,重得五境太平,纵辛氏血脉断绝,吾辈也可长笑往生去也。
“昙谷辛氏第四任族长,辛见绝笔。”
卷轴合拢,众人抬头,看着老者揭去神像上的红布封,已是泪流满面。
暮残声站在老者身后,抬头望向那尊高高在上的神像,终于明白辛见为何将它铸成了闭眼之态——
天空高高在上,慈眉善目的神明俯视凡俗在泥土中挣扎求生,蝼蚁的祈祷或诅咒都成了置若罔闻。人只有闭上望向神明的眼,才能明白神爱世人的心,一如施舍野犬的我们。
暮残声回过头,只见神殿外的院子里又出现了许多人影,他们都穿着正装族服,跟这二十六人一样分成两列跪伏着,他不需要思考,就知道这些都是辛氏历代血亲传人。
右侧趴着一个小女婴,不哭不闹,只用一双灵动的黑眼睛打量四周,最终落在暮残声身上,好像看见了他,咧开嘴笑了笑。
她本该是辛陆氏的女儿,昙谷真正的第三十五代山长,却成了辛氏最后断绝的血脉,也终结了这沉重悲哀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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