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随着琴遗音的呼喊,面具人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比起上次相见,这具本就有些半透明的神念化影更显虚幻,唯有脸上那张青铜面具清晰无比,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历,本体又被困在何处,连给分神补充赖以存在的力量都无以为继。
琴遗音这次没有怒然动手,只是静静地看着这道身影,忽然道:“他快死了。”
面具人猛地欺近过来,让琴遗音得以看清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忍不住呼吸一滞。
“玄冥木找不到他,你能做到吗?”琴遗音伸手按在那张面具上,“如果能,就带我去,我会将力量借给你。”
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反握住琴遗音的食指,从眉心开始缓缓往下划,严密无缝的坚硬面具此刻就像是纸张一样被轻易划开成两半,从中露出了一张让琴遗音熟悉无比的脸,如果不是手还被紧握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下一刻,这张脸彻底烟消云散,整道身影都化成一颗黑色的种子从琴遗音指间漏下。
它落地即生根,抽枝立发芽,眨眼间长成一棵岑天大树,通体乌黑,极似玄冥,上面却没有悬挂人面,只长了一颗墨玉般剔透的花苞。
琴遗音伸手触碰了一下,鼓涨的花苞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睁眼已经到了另一处地方。
一阵断断续续的喑哑乐声传来,琴遗音举目看去,发现自己竟然站在西绝妖皇宫的暖玉阁里,带着水汽的清风卷起落花吹入屋中,人鱼烛的暖光透过镂花灯罩在屋里投射出精巧画影,白发红眸的妖狐难得放下兵刃,坐在桌案后抚琴,指法生涩,如临大敌。
一曲毕,暮残声只手按弦,满怀期待地朝他看过来:“我弹得怎么样?”
“难听死了。”琴遗音难得说了句大实话,出口却微微怔住了——这是闻音的声音。
他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雕花镜,里面映出的果然是那张阔别重复的脸,琴师双目依旧黯淡无神,可琴遗音这次能够半点不受肉体限制,连内视也无须打开,就能看得极为清楚。
种种迹象,无不说明这是一个梦境。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琴遗音简直想笑了,亏他还跟中了邪似地寻找暮残声,这家伙却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做一场大梦,甚至跟已故的“情人”弄弦闻乐。
正当心魔恶意上涌想要将这场梦变为恐怖的时候,暮残声从桌案后站起来,再自然不过地牵起他的手,笑得眉眼弯如月牙:“那就你来,我想听《容夭》。”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生花
素手白弦 起岳山,凤沼龙龈转雁关。(注)
按轸调弦过后,琴遗音垂手两分,左手一按带起柔声,右手慢弹散音,一缕清音徐徐流泻开来,似春风轻轻吹醒百花千叶,又如流水缓缓推开浮冰碎屑,柔和悠远。
暮残声只手托腮坐在一旁,袅袅香雾从桌上那只小炉里升起,模糊了他欣赏琴师风采的视线,反而让入耳之音愈加清晰。
他不善音律,却擅于共情,因此很快就入了迷,双眼慢慢变得微阖。
琴遗音看了他一眼,指下滑弦,带起了一串令人心痒的颤声。
《容夭》这首曲子虽为示爱所作,整体曲调偏向柔雅清和,其中却包含了三重变奏,其一幽响生情愁,如怀揣心事不得安;其二轻音出明快,似拨云见日笑颜开;其三颤声失神守,若呢喃软语逐风流。
心魔不仅善乐,更擅引人折堕。
他手下轻吟慢勾,转头吹了一口气,香雾便都扑到了暮残声脸上,后者如梦惊醒般睁开眼,隐约听到琴师笑了一声,抬头只见那人低眉垂首,唇畔扬起一道精巧的小钩。
暮残声无端觉得有些热了,他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杯茶,却是越喝越渴,双眼就跟生了根一样长在琴师身上。
乐谱只记三分春情,琴遗音现在刻意软了骨相,硬生生弹成了一首靡靡艳曲,偏偏每到缠绵处变指猱弦,悱恻之气悄然退后,又披上轻薄的风雅外衣,更似犹抱琵琶半遮面,不仅挑逗得听客血气翻涌,还带出了一片心猿意马。
暮残声看着他的眼神不禁变得迷离起来,作为一只憋了五百年的狐族败类,哪里能经得住心魔亲手弹奏的蛊惑之音?
就在这个时候,琴遗音猛地屈指一剔,惊雷般的破音在耳中炸响,屋里摆放的所有瓷器玉器顿时崩碎,布置精美的暖玉阁如遭狂风过境,刹那后只剩满地狼藉。
破音之后,琴曲戛然而止,暮残声就像是一堆熊熊燃烧的柴火突逢大雨,刚升起的旖旎心思都被浇灭,差点就因为肺腑动荡而吐了出来,神思立刻回笼,怔怔地看着收手的琴师。
“为什么……”
“没兴致,不弹了。”
作弄了暮残声一回,琴遗音胸中闷气顺了不少,然而一想到自己费尽手段找他,这只狐狸竟还有闲情逸致做白日梦,不禁觉得自己闲得发慌才自讨没趣。
他起身欲走,手却被抓住,暮残声这个梦境真实得可怕,连掌心温度都显得灼热。
暮残声仍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再待一会儿,多陪陪我吧。”
琴遗音冷笑,他压根不打算留在这里陪对方玩一场早已落幕的游戏,便讥讽地反问:“你需要我来陪吗?”
暮残声默然片刻,对他笑了笑:“至少是现在,别让我再看着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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