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残声蓦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个时候,你说如果自己不能熬过十年炼化,便请陛下将这瓶子送给梦中之人……若是你命不该绝活着离开了炼妖炉,就由本王将它物归原主。”苏虞轻点眼角,“本王的确希望你不存于世,可是陛下答应了你,纵是不愿也只得走这一趟了。”
暮残声捏着水晶瓶,他已经如同孤魂野鬼般在这世上浑噩了数日,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回过往前尘,现在它就在自己手中,他却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抬头看向苏虞:“殿下的意思是……这十年炼化、记忆缺失的局面,是我自己缔造的?”
苏虞的唇角微微上扬:“你为何不自己看呢?”
暮残声握紧瓶身,看着里面细碎如星尘的荧粉,忽然道:“仅这一世的记忆?”
苏虞脸上那点笑意霎时消失了。
暮残声没有错过他这一瞬间的神色异变,心知自己恐怕是猜对了。
哪怕记忆缺失,本性却是不变的,他晓得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若是十年前当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被处极刑,在自投炼妖炉前的最后一个请愿绝非织梦,而是拼得万劫不复也要拉俩垫背才不亏。
如果说借助梦蝶复刻记忆是出于自我意愿,那就说明当时的他不是抱着死志跳下炼妖炉,并且对自己重见天日后记忆将会混乱残缺的情况有所预估,才会提前做好准备。
然而,这个至关重要的后手寄存于妖皇玄凛之手,又由狐王苏虞瞒过所有耳目亲自送来,证明当年的谋划并非一己之力而成,少不了这两位妖族鼎贵帮忙瞒天过海。如此一来,苏虞分明对自己抱有杀意,却在刚才全力相助的行为也就有了答案——他不是帮暮残声,而是不想让这一切暴露在重玄宫眼下。
那么,白虎法印与自己融为一体这件事,又牵涉了什么内幕呢?
“敢问殿下——”暮残声深吸一口气,“那个梦中人,是谁?”
苏虞反问:“你醒来之后,心心念念最想找到的人是谁?”
暮残声脸上神情顿时一空,“卿音”二字毫无预兆地浮现在心头,可是任他搜肠刮肚,也只觉得这两个字无比陌生,唯有一片若有若无的琴声在脑中悠悠回响。
琴声……卿音……
他闭上眼,弹指拨开瓶塞,里面的荧粉飘散出来,分化为七缕光线,没入七窍之中。
刹那间,暮残声只觉得天旋地转,万象皆化虚无,耳中唯有一片轰鸣巨响,似落雷降怒,又如黄钟大吕,白驹载起魂灵乘风飞驰,每一步似慢实快却下足有力,踩着那些曾经留下的脚印,带他从头踏过五百年光阴。
雪山中与狐问路的书生、暮色下焚烧妖孽的火焰、朝阙城恩怨纠缠的母子、二百载被迫闭关的不甘、万鸦谷经年不散的怨魂、眠春山百年不休的诅咒、寒魄城魔龙复活的危机,昙谷中绝境救生的坚持,重玄宫一朝翻覆的惊变、炼妖炉前梦蝶织就的迷乱……这些被十年业火焚烧殆尽的过往,其实从未化作云烟,而是随着白虎法印一同融进了他的骨血中,只需要一把钥匙,就能将它们重新打开。
终于,五百年岁月尘埃落定,留下了一抔浮土聚水成泥,在心头揉捏成一个容色摄魂的抱琴男子,随着悠悠琴响,最后的荧粉将梦境重演,从故作平静的梦中相会,到突然爆发的抵死纠缠,分毫必现地展现到他脑中——
“不让你走,是因为……这次换你,看我离开。”
“不啊啊啊——”
“……”
在这一刻,苏虞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他看到那个从不曾软弱过的后辈好不容易清醒了,却又忽地落下泪来。
苏虞眉梢轻挑:“你哭什么?”
“我……”暮残声粗鲁地擦干眼泪,哑声笑道,“我哭自己太没出息了。”
最热烈的缠绵之下原来是最残忍的诀别,他用这种方式还报了心魔一路算计,也把自己抛入炼狱,换得十年生死两茫茫,却是向来未能轻放。
“你确实是没出息。”苏虞不屑地扫了他一眼,“既然知道自己被人算计,若不能就计反杀便该及时撤局,如你这般步步沦陷还为真凶替罪的蠢货,本王耻与尔同族。”
暮残声任其讥讽,不置一词。
他知道苏虞说得对,倘若那个时候自己拒不认罪,等到玄凛前去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可是这样一来,萧傲笙与凤袭寒势必为此深陷浑水,幕后真凶绝不会放过他们。
何况,暮残声并不认为自己在那场惨祸里是全然无辜的,也不觉得自己咬紧牙关就能避过此劫。
十年前,眼见事情难以转圜,净思便与玄凛密谈定下炼妖炉极刑,不只为了熔炼白虎法印,更是为了借此机会完成《三神剑铸法》第二重——铸剑骨。
“一剑铸形,刚劲锋利以争锋,柔韧不摧以灵动,是为外相者也,历劫罹难方成之;二剑铸骨,孤直过刚者易折,圆滑至柔者易失,是为骨气者也,识情入世方成之;三剑铸灵,滞于外物者无成,执于表象者无神,是为魂灵者也,冶心守道方成之。”
换句话说,早于十年前在寒魄城里,暮残声得到了净思的脊骨那天起,他就注定要去炼妖炉走这一遭,而那场惊变连连的重玄之行打乱了净思原本的计划,也把这个机会直接推到了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