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残声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琴遗音当真只是梦中幻影。
他只好紧紧跟上去,看到琴遗音在那面熟悉的冰壁前驻足,嘴角挑起了笑:“暮残声,我给你打酒来了……”
听到琴遗音呼唤自己的名字,暮残声反射性地应了一声,旋即又缄默下来,怔然看着对方一手拎着酒坛,一手去拂那寒冷刺骨的霜雪,他分明不知道这个梦是何含义,却在看到这一幕时潸然泪下,心脏好像被一只手用力攥了下,抽疼得难以呼吸。
没等他缓过气来,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脆响,是琴遗音手里的酒坛坠了地,暮残声下意识地抬头,看到那面冰壁上的积雪已经落尽,光可鉴人的冰面却映出了琴遗音一个人的影子。
冰壁下,什么都没有。
这一霎那,暮残声觉得整个世界陡然安静下来,风雨的淅沥、野兽的叫嚎、冰石的坍塌……就连远方若有若无的人声,都在此刻万籁俱寂,天地间冷寂如死。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冲上去一把抱住琴遗音,依旧是扑了个空,对方保持着手掌贴合冰面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一尊凝固的冰雕。
忽然,细密的裂纹从琴遗音掌下浮现,迅速蔓延到整块冰壁,山崖也战栗起来,落下无数厚雪,暮残声只觉得脚下一阵摇晃,令人恶寒的恐怖气息骤然弥漫。他转头环顾四周,千里冰原都被无形的力量撼动,土层悄无声息地龟裂隆起,断裂的山体倾塌滚落,漫天席雨为之止歇,只有滚滚乌云汹涌而来,聚拢凝成一张巨大的人面。
乌云作脸,漩涡为目,猩红雷电撕裂穹空,漏出一道黑洞洞的天隙,就像是咧到耳根的嘴巴。
“他在哪儿……”琴遗音喃喃开口,那张人面缓缓向大地迫近,如同天塌一般,逼视这世间每一个活物,无数人惊恐尖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听到这声催命般的追问在耳边不断响起。
“卿音!”暮残声忍住捂耳朵的冲动,想要唤回对方的理智,他明明就在这里,琴遗音却一点都感觉不到,仿佛自己只是个误入此间的游魂野鬼,远离在对方的世界之外。
琴遗音当然听不到他的声音,一遍遍执着地问着,人面已经压过高耸的山崖,被乌云吞没的峰顶就像遭到猛兽啃噬,连一块碎石都没能漏下来,暮残声毫不怀疑当这张人面与大地贴合之际,它会吃掉这世上所有人。
没有谁能回答他,就在人面越来越近的时候,一道身影出现在这里。
与琴遗音容貌极似的道衍神君站在他面前,仿佛镜生双子,一面映照光华,一面隐没暗影,祂的左手依旧平举,掌心托着的却不再是蜗壳,而是一只圆轮,形如日晷,九星入盘,森罗万象的命纹都镂刻在上,与暮残声当年在芥子之境里所见到的巨轮如出一辙,只是那晷针停留在始终点,仿佛尚未开启的轮回。
“他在哪里?”面对道衍神君,琴遗音重复自己问了无数次的话。
道衍神君永远是那副无喜无悲的神情,淡漠道:“逝者不可追。”
哪怕暮残声再怎么满头雾水,听到这话也不禁觉得……这位神君殿下果然不会说人话。
短短一句话,就掀了琴遗音一块逆鳞,人面猛然下沉,道衍神君左手上举,将要塌陷的天空就被祂稳稳撑住,同时千百株玄冥木拔地而起,无以数计的人面花勃然怒放,将冰雪皑皑的大地变作森罗鬼狱,神魔在此交锋对决,雷电从云涡中劈下,业火从地缝里喷出,几如末世。
暮残声越看越是心惊,除了昙谷大劫和北极之乱,他再没看到过道衍神君出手,对这位神祇的认知多半来源于传说,可他自认了解琴遗音,知道对方作为道衍的心魔,必有与神相争的底牌,只是随着神道信仰千年来长盛不衰,道衍神君的力量势必已经增长到无法想象的高度,而琴遗音虽有众生执相为魔力来源,到底不如祂。
可是,他现在亲眼看到琴遗音一手洞穿了道衍神君的胸膛。
神祇的血液闪烁着淡淡金辉,祂好似感觉不到疼,以身为鞘锁住了琴遗音这条手臂,后者本该转为虚相抽身而退,却不知为何僵持在那里。
“无心无情,不死不灭;情生意动,缘劫双至。”道衍神君的右手轻轻点在琴遗音胸膛上,“你与他终成彼此劫数,他身死道消,你止步于此。”
“我知道……早在他死的那一天,我就再也不能赢你了。”琴遗音扯了下嘴角,眼眶血红,“我只想再看他一眼。”
道衍神君望向那面布满裂纹的冰壁,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他已经不在此世,你只能在一个地方找到他。”
“何处?”
“你的过往,你的记忆,即是……你的梦里。”道衍神君将左手平举到琴遗音面前,凝固不动的圆轮在此刻飞快转动起来,暮残声惊骇地发现周遭一切瞬息万变,从满目疮痍的冰天雪地跨越到春暖花开的昙谷,有些狼狈的大白狐狸正四爪并用地刨开一片废墟,把一个瘦骨嶙峋的小鬼掀翻在地,先是骂骂咧咧地教训,继而变作白发红眸的青年,嘴硬心软地把小鬼抱起来,满嘴不着四六的荒腔野调,抱孩子的手却稳如磐石。
暮残声愣住了,他曾经看到过这一幕,在十年前差点掌毙姬轻澜的时候,正因那片刻的精神恍惚,他错失了夺回玄武法印的机会,导致吞邪渊降临北极之巅,生灵涂炭,哪怕自愿投身炼妖炉也不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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