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精心编织的梦境里,琴遗音说有时候遗忘是解除痛苦的良药,而他当时自以为坚强地说那只是逃避,生命本就该将痛苦与幸福一同铭记。
可是血肉之躯,哪会真正永远无坚不摧呢?
他明白得太晚。
如果自己真的彻底消失,与其让琴遗音为此痛苦,不如让他忘记,放开胸怀去创造更多美好的记忆。
如果自己还能回来……
暮残声唇角笑意愈发深了,脸颊上甚至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他将长戟重新握紧,剑锋指着道衍神君,却是用前所未有的真心实意道谢:“一线生机无以为报,恭送神君一路走好!”
道衍神君不置可否,花树早已沉入水中,雾影水光都在这一刹那消失不在,入眼一片苍茫冰雪,只剩下虚无空洞的风声响在耳畔。
巨大的九曜轮在他身后浮现,它虽立足于真实,却能跨越界限,森罗万象于虚无之中化形而出,日月同天,山海俱在,暮残声孤身一戟立于腾身而起的白虎法相上,面对着一位神明和整个世界。
下一刻,道衍神君的身影落在九曜轮上,巨轮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异响,万顷云天刹那崩裂,汇成河流的星辰化作无数陨石铺天盖地地砸下,冰雪大地剧烈颤抖,无数冰山拔地而起,化作百丈巨人围杀过去!
“与天下为敌……什么乌鸦嘴。”暮残声这样自嘲,唇边笑意回落,赤红双目一点点化为冷金色,身上气息层层抬升,所有曾经束缚他的禁制都在此刻一一解开,蔚蓝大海很快被血水侵占,山峰化为林立刀剑,此间万物临于尖锋之前,唯有进境,再无退路。
寒光乍破天地惊!
“轰——”
白虎法相被冰山巨人砸入大地。
“哗——”
血海翻浪,白骨撑天,暮残声冲破陨石飞星,饮雪离手而出,化作万丈白虹,向着九曜轮上方那道身影悍然冲去!
这是一场没有观者的旷世之战。
这是一场不知结局的生死之争。
只有那座沉默的巨轮会记得——
在万籁俱寂之前,血色寒芒劈开了天际。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日出
万般浮世相,似繁花始落尽,枯木终逢春,聚散不定,生死无常,应以等闲观,缘何难消执妄,知色即是空,贪嗔常在,是为不渡(注)。
又是一年一度春日宴。
云剪晨曦添锦绣,风过碧水戏青萍,昨夜一蓬绵绵春雨不仅催开桃色满枝头,还在树下落了浅浅一层落花,有人踏足在上,未扰清音半调,却乱了一泓心潮。
弦歌戛然而止,手指按弦歇声,琴遗音缓缓睁开双眸,眼瞳犹如墨色晕染,映出那道踏花归来的影子。
“哟,等我咧?”
暮残声一手拎着兔子耳朵,一手倒提雉鸡长脚,雪白外袍被他胡乱搭在肩上,满头霜色长发也被一条布带胡乱绑起,嘴里还叼了根野草,正咂摸草茎里那点微薄甜味儿。
单他一个就把“大煞风景”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琴遗音却是唇角轻扬,起身从他头发上拿下几片草叶,笑道:“你这是钻草窝了?”
“可不是,就这短腿三瓣嘴跑得还挺快,比会飞的野鸡都难抓。”话是这样说,暮残声却跟献宝似的把猎物提起来,“今儿个晌午,你是想吃烤兔子还是烤鸡?”
琴遗音罕见地犹豫了片刻,才道:“我能不吃吗?”
“不行。”暮残声一脸刚正凛然,“男子汉大丈夫,我愿赌服输,干脆两个一起吧!”
琴遗音又一次后悔自己多事了。
他们在这一带停留已近三天,此地虽然偏僻贫穷,只有零星两三村落,男女老少加起来不过百十来口人,连那些四处作乱的妖魔邪祟也看不上眼,反而在乱世里落得偏安一隅。
一开始,暮残声跟琴遗音只是路过,不想赶上当地有一家猎户被猛虎所伤,侥幸捡得性命却也受了重伤,妻子又早早撒手人寰,在这连个正经大夫也没有的地方可谓求救无路,家里两个孩子坐在黄泥门槛上抽噎,村人们能救济一时,却不能救济一世。
暮残声打打杀杀惯了,猎户那点伤势在凡人眼里端得可怕,于他而言委实不算什么,奈何他虽懂接骨却不会哄孩子,尤其还是两个不到七岁的小娃娃,哄得了这个哄不住那个,倘若两个都不管,又实在吵得头痛耳鸣,无奈之下只得向倚在门前看好戏的琴遗音求助。
琴遗音打趣道:“我还当你天塌不惊,万事来前都能一脚踏过去,原来也有受不住要告饶的时候。”
暮残声一边忍受魔音穿耳一边翻白眼:“别他娘的只说风凉话,有本事你来,我还就不信了你能有在行!”
“赌什么?”
“你要能把这俩孩子哄得眉开眼笑一声不哭,我亲自上山给你打猎做饭,保准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就这么定了。”琴遗音眉眼一弯,径直上前接过一个小孩,二话不说抛了个高,那孩子愣得忘了哭,很快就被他娴熟的技巧逗乐了,虽然还在打嗝,但是的确不哭了。另一个还在抽噎的见了,瞪圆眼睛怔怔看着,好半天才壮起胆子上去拉了拉那片蓝色衣角,在上头留下点脏手印,又吓得缩了回去。
琴遗音一点也不生气,他一手托着一个,另一只手又把这个抱起来,带着俩孩子一溜烟跑到院子里,很快传来一阵阵小孩子特有的“咯咯”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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